早朝依旧,女帝昏睡于寝宫,不理政事。加之,有佛小小在旁伺候诵经,肖鹤鸣算是彻底控制了内宫。
新政轰轰烈烈,朝阳殿上不见了御史赖叶荣的身影,包括其他年逾古稀的旧臣也通通下台。
除了,满头白发苍苍的肖鹤鸣。
精英内阁交头接耳商讨政事,明目张胆站队列在丞相一侧。
肖鹤鸣就坐在他的丞相椅上,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距离天子宝座一步之遥,可是他连看都不看。
内阁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但畏惧丞相,只能更小声地在下面议论。
梁刑解禁,对立站在肖鹤鸣对面,两袖清风,昂首挺立,端的是一幅宠辱不惊的面容和名士风流的韵姿。败了那些想看他颓废丧败的兴致。
有人私下窃窃:“这梁刑越来越有梁余音当年的风范。”
“嘘,别给他听到,世家早就没了。”
那人四处看了一眼朝阳殿。
曾经煊赫的京陵梁氏、潞洲袁氏都没了,更别说其他远在天边的世家。现在就剩梁刑一个世家子弟站在朝堂上。
女子、寒门崛起,几乎占了堂上半数。女帝不拘一格降人才,丞相断灭世家,天子朝臣一心拔掉柯瘤,成效著见。
旧时王谢堂前燕,还看今朝剩几只?
***
今年的新晋状元郎孔乙甲凑过来拱手作揖:“丞相大人,听闻昨晚您府上遭贼人丢火,学生甚是忧心您的安危啊。”
众官看着这新晋狗腿,不屑的冷箭刷刷地往孔乙甲身上射。
肖鹤鸣看都不看他:“既然都是状元了,就别再自谦学生了。毕竟你我差不了几岁。”
这是在讽刺孔乙甲年岁这么高才得中状元,居然还敢自称学生。
得了讽刺的孔乙甲知趣地往后退去:“大人没事儿就好,没事就好。”
梁刑在一旁不怒不喜。
肖鹤鸣:“你也看到了,连蠢猪都能上朝堂做事。”
他无奈地扭头看了一眼梁刑,眼神骤然瞟到了对方颈侧的痕迹。顺势往下,只见那不经意被风撩起的袖口里,瓷白的手腕上几乎全是。
肖鹤鸣的一张老脸脸色顿时一作慌乱。从震惊、不理解、大悟、最后停留在可惜上。
肖鹤鸣扶额,所有所思地试探问道:“梁刑,你和武穆…你们…,他那样的蠢笨之人竟然能进你的眼睛,真是稀奇。”
梁刑似乎意识到什么,顺手拉了一下领子。
无所谓:“丞相大人送的人也不怎么样。”
众官的眼睛可毒着呢。
两人那在跟打哑迷一样的对话,自动在他们脑中解码成通俗易懂的文字。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嘶
肖鹤鸣:“你把武穆送来,不是来替你下棋吗?”
梁刑:“丞相大人怕是没看到他送给你的信。我以为你会杀了放在我身边的眼睛。”
肖鹤鸣:“看来,武穆还是怕死的,他现在是你的棋子了,不是我的眼睛。”
看着酷似梁余音的形貌,肖鹤鸣颇有敌逢对手的惺惺相惜:“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边肖鹤鸣的人搜寻了全城都没找到庄如尘被关在哪里,只好让小厮上去跟丞相大人通传了一下结果。
肖鹤鸣摇着扇子,听闻此结果,毫不意外。
他言辞温和:“小梁呢,年轻是好事,急躁冒进些情有可原。你花这么长时间蛰伏,仅仅只是抓到一个盗墓贼就想上桌跟我下棋。”
梁刑:“你有人质,我也有人质。你有将,我也有兵。我的兵已经过河,你的将也围了我的藕园。这怎么不算下棋呢。丞相大人,我输便输了,可你呢,你能一直赢吗?”
肖鹤鸣:“官场如棋场,我能一直赢下去,除了靠各位聪明人的帮协,自然是还有一份赌徒运气。这棋你哪来的将和兵,整个盘上不就你一个人。”
梁刑不置可否:“杀了你的棋,我不就赢了。我不需要棋子,我就是棋子。”
肖鹤鸣被梁刑的一番言论震惊,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下棋的赌徒。
“你想怎么玩?”
“人质不是送你了吗?
“赌注呢?”
梁刑冷声冷气:“我可以再次清洗一遍朝堂,杀死所有丞相大人不想留的废棋。”
肖鹤鸣看着他,甚为满意:“够狠,够疯,够完美。”
“你若诚服放下那芥蒂,内阁首辅便是你的,丞相之位也是你的。”
肖鹤鸣看了满殿朱紫,靠近梁刑低声道:“我做的每一步都没有错,是非功过,你看看谁能挑出我的错处。人还不要太固执了。我欣赏你,不代表就一直会纵容你。”
梁刑没去看他,只僵硬地微微点头。
“是,你没错。是我一直在跟你作对。世家灭除,巩固帝权,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肖鹤鸣退朝。
梁刑看着肖鹤鸣的白衣背影,淡淡补上最后一句:“可,我姓梁。”
***
眼是棋的心脏,子是棋的生路。
有心便能活,有子便能动。
生死之棋,为何梁刑会把武穆放到我这?
肖鹤鸣坐在梅庭里,举着一颗白棋,迟迟不下。
藕园是空的,白云司也是空的,庄如尘还会被藏在哪里?
只见棋盘上,代表着梁刑的黑棋像眼睛一样形成了一个局,中间瞳孔的两个位置空着,就像某种陷阱。
肖鹤鸣抬头看向武穆。
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你是人质、棋子、棋手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你是人质,为何梁刑会把你送到我手里?
如果你不是,那真正的人质又会是谁?
武穆被绑了一天,看肖鹤鸣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贾无暇押着武穆跪在地上。
申一元站在肖鹤鸣身后审视着棋局。
不管他怎么看,这棋盘上梁刑做的都是一个死局,一双死眼,毫无生路。
武穆扰乱敌心:“赶紧逃吧,再不逃就晚了。”
贾无暇踢了他一脚:“呸,你当人人都是梁刑那种谁都可以放弃的白眼狼。丞相好意培养他,最后竟然还敢背叛。现在更是藏了庄如尘。要是小庄死了,你们俩都别想活。”
肖鹤鸣一拍桌子,厉声呵道:“安静。”
他越来越觉得这盘棋有意思了。
肖鹤鸣看着棋盘上的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被吸进深渊,再也爬不出来。他俯身贴近棋盘,浑身好奇到颤抖。声音幽幽道:“我不会输…我没有错…我一点都不贪婪…”
申一元最先感受到肖鹤鸣不对劲,一把拉着人离开棋桌。
“肖鹤鸣,别盯着他看。”
肖鹤鸣猛地紧闭双眼,深深吐气。他这是魔怔了?
只是一盘棋而已。
他清醒过来后立马下令:“武穆就关在梅庭,我倒要看看梁刑要怎么救他。相府四周加强护兵,谁若是敢擅闯,直接杀了。至于小庄,接着搜救。”
申一元扶起肖鹤鸣到一旁休息:“思虑太多,劳心伤神。这些年你为南朝做了太多了,歇歇,就让他们自己去斗吧。”
贾无暇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压下。他知道自己不如肖鹤鸣会来往交际,也不如申一元深谋远虑。但是他真心想做点什么帮上忙。
肖鹤鸣拍着申一元的手背:“我们当真是老了,一元,等我要跟梁刑下完这场局,我就听你的,离开。”
申一元抹了一把老泪,感概道:“我很早就买好了风月山庄,到时候小贾,你我,还有小庄,就不理俗世,逍遥自在地去。”
肖鹤鸣转头便卧下休息,他真的是太老了、太累了。
鹤唳三声,忘思忘机忘忧。
桌上的一盘大棋,在三人分开后,黑子依旧在自动走着棋路,发出淡淡的幽光。
如此不详之兆惊飞了一空白鹤。
另两人并携走出相府。
申一元:“庄如尘必定还在南朝,接着搜。”
贾无暇:“可是全城搜捕,已经惊动了女帝。”
申一元:“我亲自去藕园会会梁刑,竖子小儿,不足与谋。”
贾无暇带着所有士兵开始第二轮搜救。他手里拿着全城的地图,一一检查。
“庄如尘,你看到了吗,我们从未离心,大哥也没放弃你。如果你听到了搜救的声音,麻烦给我点回应。”
太和区、万相区依旧鸡犬不宁。
众人以为是南朝混进来了什么大盗,个个人心惶惶,闭门不出,这恰好给了贾无暇方便。条条大路都是官兵巡逻,几乎基层所有力量全部出动。
申一元回府上,除去官帽,脱下官服。他看着银屏上化着的风花雪月刺绣,最难得的是中间处的一个山庄。高山流水,竹林深处。
“就快结束了。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拦我们四人退休。”
申一元袖藏匕首前往藕园。
***
下朝后,梁刑没有急着骑马回藕园。
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来了小雨。
宫门口卖老婆饼的伯伯朝他喊道:“今天还来吃饼吗?”
过于热络地招揽生意,让其他人避之唯恐不急的梁刑有一瞬间愣在原地。
梁刑打着纸伞,闻到了空气中湿糯的甜味,这个时候如果有那个人在的话,应该已经拿着饼开始喂他了。
他摇头淡笑,对伯伯客气道:“不了,饼受潮易失了风味,我过几日再来品鉴。”
伯伯想了片刻,拿着“休店”的牌子犹豫。
突然之间忆起那个身上带着铃铛的红衣客人今天没有跟梁刑一起来。不等他留客候雨,刚刚还在眼前撑伞的梁刑已经不见了踪影。
瞧这方向,该是天桥大街。
***
四周列队疾行的官兵越来越多,无头苍蝇一般搜查。
太和区、万相区的民众被频繁重踏的脚步声惊地高高悬心。
天际层云卷厚,晕墨于宣,像是浓淡层叠交错的远山。
梁刑的官袍衣尾上沾了泥水,深深浅浅地濡开湿气。
他撑伞站在天桥上,伸出手触摸冰凉的雨意,听雨,听雨。
水波澜阔,脚下的星河被雨滴砸出了水花,嘀哒,嘀哒。
暗处似乎有什么人在盯着他,嘈嘈杂杂的人声里夹杂着几句勘酸醋诗。
梁刑呆了片刻便离开回藕园。
有人悄悄尾随在他身后,跟着他进了巷子,待到雨晴,也方只有他一人收伞离开。
短短的一条道,被他走了平日里两倍的时间。
如果附近高处有人朝窗外看的话,其实,那条巷子里除了梁刑。
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