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阳似火的夏日剩下个尾巴,只在正午散发为数不多的余热。
渡月山庄书房里的冰鉴已经撤去几日,只是暑气尚未消散,外面大多数人依旧衣着轻薄。林疏月却还是穿着那件旧布衫,不知道热似的,端坐在案前,捧着一本书随手翻阅。
“庄主,顾家二爷遣人投了拜帖,您看……”封均躬身行礼,将手中拜帖呈上。
鉴于林正端死去多年,正阳山庄已成过去,在渡月山庄,林疏月已经从“大小姐”变成“庄主”。
林疏月略一思忖,眉心不自觉聚笼:“顾二叔是长辈,本该我登门拜见……”
“呦。”来人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很强,“可不敢当,林大小姐日理万机,可不是我等花腿闲汉。”
林疏月倏然一惊,站起身来,眼看来人把拦着他的家丁拂开,挑起一边嘴角,对着林疏月笑了:“林大小姐、林庄主,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来人身材高挑,和十年前见到的顾赫明五官类似,可以看得出来确实是亲兄弟。
只是作为习武之人,他实在太瘦了,瘦到脸颊颧骨突出,连肩背都微微佝偻着,眼下挂着常年不散的青黑。
比起其兄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周身阳气也跟着皮肉缩水了似的,言语间,刻薄阴气从分外尖瘦嶙峋的五官溢出。
“顾叔叔。”
林疏月礼貌打招呼,旋即轻斥那家丁:“没有颜色的东西,也不看是谁来了就拦!顾叔叔别和这些下人计较……还不退下!”
林疏月对待下人一贯宽厚,不似寻常大家规矩那般大,那家丁是封均训练的,听出庄主回护之意,紧忙告罪离开。
顾赫殷挑着眉梢看那下人缩手缩脚离开,好像天生气不顺似的,开口就透露着阴阳怪气:“林庄主对下人倒是好,若是计较倒显得我为老不尊,待人刻薄了。”
林疏月脸色不变,主动迎上接待:“顾二叔说笑,您请上座。”
渡月山庄没有准备,封均唯恐怠慢,寒暄的功夫,紧忙派人上茶。
带着茶香的热气蒸腾而上,顾赫殷端着茶盏细酌:“嗯,上好的松涛捻绿,林庄主有心。”
多年沉浸苦修的林疏月对武林风雅事物一窍不通,哪里知道“松涛捻绿”是什么东西,只略给封均一个眼神,随即对顾赫殷笑而不语。
“咚。”
杯盏落于桌面,发出一声清响。
顾赫殷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细细地点着嘴角。
“林庄主,想必您也知道我为何而来。”说着,顾赫殷眼神打量着面前已经看不出旧日貌相的女子,低低叹了口气:“就是为了我那唯一的傻小子。当年你父亲与我约定婚约,不料旦夕祸福,林老庄主驾鹤西去,我深表遗憾。只是十年过去,我那儿子为了等您武功大成,尚未婚娶。如今虽然那凶手不见踪影,但您也回回归正道武林……不知林庄主心里是怎么个章程?”
女人眉眼沉静,坐姿透露着端庄有礼,表情却是不为所动。
顾赫殷将丝帕揣进怀里,身体往后一靠,语气和缓几分:“林庄主别见怪,我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我也知道,我那儿子于我而言是个宝贝,林庄主未必稀罕,但您是什么个意思多少也给我一个话。我那儿子虽不争气,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不好总让他平白耽误了光阴,是不是?”
至于平白耽误这十年时光,顾赫殷按下不提,好像十分通情达理。
说到凶手,林疏月想起武林传说顾赫明因为追查凶手被打成重伤:“说到顾门主,都怪晚辈礼数不周,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感谢顾门主为我父亲的事多方奔走,连累顾门主受伤,晚辈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改日定然上门请罪。”
“不必。”顾赫殷抬手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直言道:“林庄主有什么心思不如放在我儿身上,他被我娇惯坏了,还得林庄主多担待。”
“至于大哥,他本是被黄山匪盗打伤的,与林庄主无关。莫须有的恩情,我们段家也不屑领。”
话说到这里,林疏月再不能避而不谈,她皱着眉头字斟句酌:“这门婚事本是家父十余年前所定……”
“好了。”
顾赫殷摆手打断,他目光如刀,打在林疏月身上:“林庄主,要是借口的话就不必再说。我亲自上门,肯定不是故意找你们麻烦的。我顾赫殷也不是浑不讲理的人,你给我个痛快答案就成。一句话,我们多福,你是嫁还是不嫁?若嫁,隔月我顾家八抬大轿上渡月山庄抬你进门。若不嫁,从此顾林两家一刀两断,这亲事作废,我顾家也不会多为难你什么。”
字字珠玑。顾赫殷言谈间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倒真是雷厉风行给林疏月指出两条路。
林疏月无奈皱眉,换了一番说辞:“晚辈与令郎虽有婚约,但素未相识,携手余生实在是……”
言至于此,结论不用多说。
茶香蒸腾,热气未散,主客却一并散了兴致。
顾赫殷扶案而起,面无表情但没有生气,他拱手道:“今日顾某人不请自来,还请庄主不要见怪。经此一事,也算让我们半个亲家有一个结果交代。”
林疏月也跟着起身:“顾二叔言重,晚辈有负贵公子,不敢奢求原谅,只祝贵公子另觅佳妇。”
顾赫殷回以一笑,只是男人转头太快,单发出短促一声,倒像是嗤笑。
男人年过半百,身体瘦的不比麻杆强多少,脚步却快。林疏月追着送他都没追上,可见江湖中一直低估了顾家轻功的实际水平。
“庄主……”
封均面露忧色:“这……顾家二爷一贯以‘小心眼’著称,得罪了他,以后您行走江湖,顾家怕是少不了使绊子。”
庄外环境清幽,与鸟兽为伴。
见顾赫殷的马车惊起一片鸟雀走远了,林疏月才收回目光,淡声安慰:“没关系。我们又不指望拿个武林盟主回去,不必担心。再说,早晚都有这么一遭,担心无用。”
封均还要再说什么,就被林疏月打断,她眉眼温和几分:“对了,父亲母亲的忌日就要到了吧?往年我不在,今年麻烦封叔提前准备。”
“属下明白。”
封均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又问:“庄主要去林氏探望老爷子和老夫人吗?”
林正端和纪丹心的忌日,纪家山高路远基本算是断了,但林家两位老人偶尔会让人扫墓祭拜。
林疏月摇头,声音冷淡吩咐:“不用,最好避开他们。”
“是。”
·
近年武林太平,众人许久不曾找到什么乐子,幸好林疏月回归武林,贡献了第一个。
“四门之一的贵公子苦等未婚妻十年,却惨遭退婚!”
以此为核心编撰的话本,已经从说书先生的小茶馆演到了皇帝御前,江湖官府“艺术家”们各显神通,很有雅俗共赏的架势。
“未婚夫……愿意等待林小姐十年不娶,倒也算情深义重。”
鸣鹤山。
与传统世家大族富丽堂皇的风格不同,鸣鹤山以风雅著称,厅堂楼阁不求纷华靡丽只为清雅绝尘。
“哎呀,要真是良配,还能轮得到她一个‘孤女’?”
娃娃脸女孩搬起有她半身高的书册,放到案上,笑吟吟接话:“不过真难得,我一直以为青青你一向对武林闲事不感兴趣的。”
同为武林同盟会的成员,云家和苏家关系一向亲厚,家里姑娘走动也频繁。
“今天早晨听到父亲他们在讨论罢了。”
云青青回神,按住苏绵绵的手,皱眉:“沉不沉,怎么自己搬过来了?”
苏绵绵眼神一软,语气也软绵绵的,和云青青讨论起武林同盟会卷宗之事。
“林疏月”这个人在武林世家嘴里如优昙一现,紧接着雨收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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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论为武林当红谈资的林疏月有正经事做,她在上坟。
林正端和纪丹心因为贡献突出,得以埋在林家祖坟最核心地带。这给林疏月省了不少事,因为好找。
八月中旬,未及中秋,一家人阴阳两地,隔着一方墓碑提前团聚。
林疏月一身素色长衫,打扮朴素,微风拂过,衣袂飘扬,女人娉婷袅娜尽显。
并非清明,又非中元,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坟冢也称得上门庭冷落。
或许是过去的十年日夜反刍,已经接受了家破人亡的事实,走到坟墓前站定的林疏月表情称得上淡然。
新晋林庄主堪称领先时代数百年的环境保护主义楷模,不仅没有烧纸拜祭,甚至怕父母孤单,任由丛生杂草与之作伴。
坟土上的翠绿不多,应当是林氏墓地定期有人打理的缘故。
尽管如此,生前庄重严肃的林老庄主携夫人头顶也称得上郁郁葱葱,苍翠欲滴。
林疏月解下腰间佩剑,随手把剑鞘丢在地上,将剑刃横在身前,又在自己裙角选了一块布撕下来擦剑。
父母坟前,擦亮宝剑,证明自己为父母报仇,手刃凶手的决心,合情合理。
只是林疏月表情过于淡然,也不知是不是被魔门师父毒坏了脑袋,全身心投入擦剑事业。
那把剑剑身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雪亮清透,日光一照,白的晃眼。
风轻日暖。
带着毛边的裙角被风吹着打了个旋,而后飘然落下。
不等轻薄布料落地,林疏月脚尖点地,一跃而起,瞬息略出十丈远,踩着树干提剑而上,朝分外浓密葱郁的树梢刺去。
青枝绿叶,随风而动,从外表丝毫看不出有人藏匿的迹象。
“锵!”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林疏月那一剑未能真正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