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四年,宜安茶馆。
武林侠客和贩夫走卒齐聚一堂,一壶热茶,就着花生,就可以沉浸在说书先生的声情并茂中,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话说十年前正阳山庄一夕倾覆,惨遭灭门,凶手不但残忍而且狂妄嚣张,竟然将名字堂而皇之留在尸体旁。”
“要说那凶手姓甚名谁?正是再十年前无故消失的门派——瑞雪阁的小公子,温景恪是也!”
“问题来了,正阳山庄的灭门惨案与无故消失的瑞雪门有何关系呢……”
“李老儿,别讲你那没凭没据的推论了。”有主顾不乐意了,翘着二郎腿打断说书先生,“瞎猜那没几个人听说的劳什子门派有什么意思?江湖人可都知道,白道有武林同盟会维护武林正义公平,他们就任由那凶手逍遥法外吗?”
说书先生是个好脾气的,被打断了也不生气,顺着客人的话接着道:“客人别着急,小老儿这就讲到。”
“武林同盟会乃是守护我正道和平安宁公正秩序的,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而且不知道各位听没听说过,正阳山庄灭门前夕,庄主林正端刚刚拿下武林交流大会魁首。”
说书先生嘿然一笑,竟是卖了个关子:“诸位可知道,那武林交流会魁首可是有特权的!”
果真,茶馆座上客有人接道:“小老儿提问无趣,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武林交流会魁首可是可以挑战四门门主的。若是一举战胜,便可带领宗门位列,武林同盟会之一!那得是多大的荣耀啊!这么说,那林正端难道打败了四门门主?”
可十年前的四门和现在的四门并无区别,正道武林格局并未更改。
茶馆中交头接耳讨论声起,见众人被吊起了兴致,说书先生李经捻须笑道:“非也非也!”
随着话落,茶馆陆续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李经讲述。
李经神秘一笑:“正阳山庄虽然成为武林同盟会之一,但庄主林正端并没有打败四门门主。”
“哎……”
见听客咦窦声起,李经恰逢其时解释道:“只因那正阳庄主挑战听风谷主,与苏幽战至平手!武林同盟会从此从四门变成五门,数十年没有变动过的武林格局竟在此战中一夕更改!”
“所以,小老儿说那凶手出现的未免太不合时宜——”
“一来,武林同盟会不会对新任同僚冷眼旁观,二来,正道扛鼎之人尚且如此,若是不严加惩罚,其他武林同道岂不人人自危?”
座下人人称是,有人接着问道:“那凶手必定被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吧!”
唯有暴力手段才能惩一儆百、以儆效尤!
李经抿了口茶,迎着众人目光道:“本该如此。”
有耐不住性子的跟着重复:“本该如此?那是什么意思。”
眼看座下客目光灼灼,李经压低了嗓子做神秘状:“这事小老儿不敢多说,今儿冒险和各位分享!”
“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我等出门保证不会把您老供出去的!”
这样说着,李经信了似的,嘿然一笑:“本该如此的意思就是,四位门主追查凶手数月,期间连砺霖泽顾门主都被打成重伤,可那凶手好像人间蒸发,追到最后竟然没什么结果!最后无奈之下,只能下发通缉令贴遍大街小巷。”
沉默过后,喧哗声四起。
只要活在世界上,必然会和世界交互联系,那温景恪竟然能从四大门主手中逃脱,到底是怎样的高手?
难不成,他的实力已经不在四门主之下了吗?
“小老儿言尽于此,其他的话可不敢多说。”李经避讳着什么似的,低声说完这句话,随即恢复正常,朗声道:“再说那林氏大小姐疏月为报家仇,游历四方,寻访无上武学。大小姐心是好的,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武学奇才?报仇心切的林疏月一念之差,竟选择加入魔门,以旁门左道辅之……”
正阳山庄灭门、林氏没落、林疏月堕入魔门……一系列事件已经成为正道人士避而不谈的禁忌。
可就在今年,在正道与血魔堂的对峙中,林疏月选择大义灭师,毅然决然站在正义一方。
功成之后她没有借机回到中原武林风口浪尖上,反而放言日后闭门不出,正道这才又为她打开大门,林疏月和正阳山庄终于又变成可以宣之于口的名字。
……
陈年旧事在说书老人口中洋洋洒洒倾泻,他讲得生动,情节跌宕起伏,收获一片满堂彩。
在无人角落,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叹了口气,那似乎是个无奈的叹息。
一角碎银被扔在桌子上。
没人知道,十恶不赦的凶手曾经来过。
·
群山环绕,绿树成荫。
在一片蓊郁尽头,精致秀雅的山庄拔地而起,门口横额上书四个大字——渡月山庄。
一位身材中等,做江湖寻常打扮的男子在门前恭候多时,见到来人,他腰弯得很低,躬身行礼:“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经过岁月的洗礼,林疏月凝练出一副端庄朴素风骨,眉眼愈显精致,气场却越发生人勿近。
林疏月眉目和缓:“封叔,不必多礼。您怎么亲自等在这,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到,您给我留个门就行。”
“多谢大小姐,属下也没等多久。”封均还是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他面相有点凶,却努力把自己笑成一个和善模样,“林庄主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自然应当结草衔环,报答大小姐。”
这样的对话重复过百遍,林疏月劝不过他,无奈摇头。
渡月山庄面积不大,装潢却十分精致,是封均按着林疏月喜好督办的,坐落在正阳山庄稍远处。
封均招呼着下人忙活,给林疏月接风洗尘。
庭院绿茵落花流水桥廊俱全,步入其间,林疏月打量着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府邸。
跟在林疏月身后的老实男人满脸愧疚:“对不起大小姐,渡月山庄简陋局促,比不得曾经正阳山庄恢宏大气。”
林疏月摇摇头,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已经很好了。说起来是父亲广结善缘,到底和我没什么关系,封叔才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封叔,十年前我就要流落街头,或者给人卖掉,相夫教子去了。”
封均大惊失色:“不敢当不敢当,大小姐不要说这种自轻的话。”
林疏月所言不虚,封均虽然出身寒微,武学也算不得高明,但却在江湖上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林氏疯狗”。
昔年正阳山庄付诸一炬,留下最有用的资产除了旧址和武功心法,就她一个和砺霖泽公子有婚约的大小姐。
林疏月年纪小,林氏欺她年少,私占正阳山庄和林氏属于她的那份财产,还打算拿她再和砺霖泽多换些好处。
孤立无援之时,是自称被林正端帮助过的封均站了出来,他浑然不顾林氏脸面和自家未来,与林疏月叔伯撕咬成一团。场面一度不受控制,难看程度不逊于后世争夺财产。
最后甚至惊动了林氏老太爷,才把林疏月的那份还给她。
可惜当年闹得太难看,林疏月也算和林氏断了个干净,自此六亲断绝。
这些旧事虽然封均自认不敢居功,但林疏月心里其实有数。
“十年过去,小姐如今归来,想必是武功大成!为庄主报仇指日可待!”
封均站在林疏月身边,脸上带着欢心雀跃和不明显的隐忧。
林疏月淡笑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哪那么容易?不过是武林同盟会打到我师门,我总不能和武林正道作对,所以提前回来罢了。”
闻言封均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可惜,还是松了口气。
“封叔,我知道您担心我。”林疏月知道封均心里想什么,和声安慰。
转而,林疏月眉目染上森寒之气,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格外庄重:“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不会忘记正阳山庄百十口人都是死在谁的手里的,你放心。”
清风拂过,带来一片花香,是庭院里的丁香开了。
阵阵芬芳宁静安详,压下暗地里涌动的狂潮。
林疏月算是封均看着长大的,她只是看着温和,骨子里的坚持和强硬无人能动摇。
隐忧终于在封均脸上化为实质,他说:“大小姐出口,属下自然放心。只是……”
犹豫半响封均还是开口:“虽然这话属下说不合适,但那凶手穷凶极恶武功极高,想来若是庄主在世也更希望小姐能平安百岁……”
林疏月表情舒展开来,唇角浅勾,抬手拍了拍封均的肩膀:“封叔放心,我心里有数。”
十年前嚣张的混不吝脸上染上岁月的风霜,封均开始有了顾忌。
但对林疏月而言,岁月更像一把刻刀,将她雕琢得越发深刻。
家仇血债隐没在平淡的外表下,刻印在无人可及的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