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鸣鹤山灯火如昼。
云氏大公子云霄房中呛咳声不断,专属医师擦拭满头虚汗拟写药方,丫鬟小厮前后奔忙。
“快把这盆水端进去!”
层层雅致帘幕之中,云霄瘫在床上躯体性抽搐着,面如金纸。
他还很年轻,是备受瞩目的云氏大弟子,鸣鹤山的下一任继承人,此刻英俊的脸上却是一片灰败,已有油尽灯枯之势!
洁白丝帕轻掩云霄唇边,又染红了一盆清水。
贴身丫鬟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一边招呼着其他人换水,一边叫人通知山主:“少主……少主恐怕不好了,快快去通知山主夫人!”
鸣鹤山一片混乱。
自从云霄外出游历被魔道妖女所伤,鸣鹤山人人心底便暗藏一根刺。
云霄天资卓越,云氏全族寄予厚望,可他经脉被寒毒所侵袭,成了废人,甚至危及生命。云氏请以医术高超著称的听风谷谷主来看,也说只有至刚至阳的真气才能化解。武林修炼阳刚内力者繁多,但有本事治疗并且与云氏武功路数相合的只有林氏一族。
恰在这时,林氏长公子林以轩公然勾结魔教,还闹得人尽皆知,同盟会不得不将其缉拿归案。
此番境遇,鸣鹤山更是不敢提出请林氏相助,只能寻访天下名医为云霄续命。
生死有命,名医本事再高强也想不出第二个治疗方案,呕心沥血数月终究治标不治本,如今终是难以为继。
但多年举族之力培养的族长,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弃。
鸣鹤山长老心思百转千回,思虑再三,试探性提出一法:“山主,林氏清白尚未查明暂不可信,但大公子之伤不可再拖。据说当年林正端一死,林疏月与林氏罅隙颇深,闹得不欢而散,为今之计,只有请林疏月出手相助。请山主明示!”
正巧武林交流大会在即,林疏月本人正在同盟会!
昔年林氏独门秘笈《纯阳心经》只是三流武林秘籍,被隔绝武明阁之外,是林正端横空出世,沥尽心血修改《纯阳心经》,才得入武明阁,也使得林正端本人获得角逐同盟会成员资格。
作为他的独生女,旧日正阳山庄大小姐,自小修习纯阳心经的林疏月是如今唯一能救云霄之人。
不知为何,云栈没有立即回答,那张与云霄相似,只是更成熟严肃的面孔眉心紧锁。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想是有几分道理,云栈这个亲爹还没说话呢,云氏长老又开始焦急催促:“山主,少主那边不可再拖了,请您快快决断吧!”
眼看端出云霄房中的血水已经带上碎块,像是寒毒侵袭已入肺腑。
夫人白离眼眶通红,一把抓住云栈袍袖:“夫君,我知你心中疑虑,可是再耽搁下去,霄儿恐怕……恐怕要不行了!”
一滴眼泪顺着白离脸颊落下,倏然砸在云栈手上。
他转身看向泣泪如雨的白离,握住了发妻颤抖的手。
白离出身不俗,经年将端庄大方典雅贵气缝在身上,数十年言行举止没有半分逾矩,刻板得几乎像个假人,涉及亲子终于忍不住流露出鲜活的哀乐喜惧。
云栈终于下令:“去请林庄主吧,只要力所能及,云氏愿满足她任何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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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氏大长老说完所求,见林疏月久久不言,心中也是忐忑起来。
在来之前,他本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毕竟以云氏鸣鹤山的地位,想方设法上杆子效力的人数不胜数。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周身肃整端庄,像是将付诸一炬的正阳山庄零落的焦土背负于一身的林疏月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本是对双方有利的好事,林疏月的管家面上却是惊现骇然,不顾及云氏大长老在场,就急忙阻拦道:“可是庄主……”
“封先生。”云氏大长老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又对着林疏月一拱手,谦卑尽显。
云氏少主危在旦夕,大长老生怕林疏月反悔,不由分说打断补充道:“林庄主放心,只要您治好少主,您就是云氏全族的大恩人,云氏必然奉您为座上宾!”
鸣鹤山云氏是集深厚历史、财力和武学于一身的世家大族,树大根深程度非同凡响,得此一诺,便是敲响了武学世家大族的门。
二人目光都聚集在林疏月身上,气氛一时凝滞。
虽然如果林正端不死,正阳山庄也有机会发展至此,林疏月也不用指望着鸣鹤山的提拔了,但谁让人生风雨不是谁都能轻易跨过呢?
正阳山庄没了就是没了,林疏月也只能受制于人。
“好。”林疏月心意已决,对封均摇摇头,断然应下。
他们都知道,林疏月家仇未报,对鸣鹤山和同盟会确实有所求。
尘埃落定,大长老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先行一步,赶着回去复命。
房内只剩两人。
两扇朱红的大门合拢,暗色在烛火下闪烁着暗色的珠光宝气。
世界上只有一个鸣鹤山,整个武林最为富贵奢华、权势滔天的地方。玉京州世家权贵聚集的地方,鸣鹤山多有收敛,实际在武林底层,许多地方早就成了云氏的一言堂。
这一切,他们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林疏月掀起眼皮,看向堵在门口的老管家。
“庄主,”封均定了定心神,脸上慌汲忧色不减,他嘴唇轻颤,终于问出口:“可是您从未修炼过纯阳心经啊!”
《纯阳心经》是林氏全族祖传武学,后被正阳山庄庄主林正端修改,声名传遍武林白道。可不知道为什么,作为正阳山庄唯一的继承人,林疏月却并没有修习过这门武学。封均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林疏月脸颊微动,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滑进了她的嘴里,药丸似的东西在齿缝间一闪而过,紧接着,她喉咙轻滚,那东西便落入肚中。
她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动作神情还是那样自然端庄。
“您知道的,封叔,我不得不去。”
封均脊背似乎更加佝偻,他终于让出了压人夜色笼罩下的前路。
?
林疏月刚到云霄房中时,鸣鹤山这年轻的宝贝少主就快不行了,她伸手拍向自己周身几个大穴,三两下上床坐在云霄身后,为云霄疗伤。
可以看得出来,林疏月出走多年,在魔道武林学到了一身本事,很擅长杀人,换种说法——救人还差几分功夫。
她脸色几度变化,带着云霄一起吞了几口鲜血,险些把鸣鹤山宝贝少主的心肺一起呕出来,担心的白离几次要将其打断……
直到运功末尾,林疏月和云霄的脸色对比开始好像掉了个个,云霄面色红润,明显恢复生机,而林疏月气若游丝,浑身气血像是被抽干了。
最后,云霄一句清晰的“娘——”,将气氛推到高峰。
一室之内,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欣喜几乎冲破屋顶。
云栈眼角细纹柔和几分,低下头俯视默默咯血的林疏月:“这次的事,多谢林庄主了,云某感激不尽。来日渡月山庄在武林发展,云氏一定鼎力相助,若是再有什么麻烦,也请林庄主尽管提。”
虽然这样说,但林疏月这十年做的事武林人尽皆知,云栈既然先说渡月山庄,便是让林疏月识相点,不要携恩图报,给鸣鹤山惹麻烦。
按理说,世家大族出身,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不过林疏月大家小姐没当多久,显然是成为了那个意外。
“夫人说的可是真的?”经脉灼烧般疼痛的女子额头带着冷汗,湿漉漉的眼睫打了绺,显得眼睛更大,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云栈夫妻。
大长老云松阅人无数,一看这眼神就心说不好,没想到这姑娘是心里没数的。就算有什么要求也不合适这时候说,救人目的性太强,也不给鸣鹤山两位面子。
云松轻咳一声,提点道:“林庄主累了,不如先行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可惜他仿佛是透明的,这话没传进林疏月耳朵里。
林疏月深吸几口气,才道:“我想做什么,武林无人不知,您心里应该也清楚。”
这话一落,众人脸色顿时很好看了,姹紫嫣红,尤胜春花盛开,有缤纷之意。
封均也想说什么,可惜人微言轻,此处没他一个下人说话的份,又唯恐言不达意,连累林疏月,只得无声叹了口气。
林疏月强撑起身体,滑落在地,跪在云栈面前,用微末的自尊祈求神圣垂怜似的:“正阳山庄十年前付诸一炬,我想请鸣鹤山帮我查明真相,求您!”
女子许是累极力竭,嶙峋脊背挺得僵直,眼眶里都汪着一泓清泉,里面漂浮着残破消失殆尽的希望。
正阳山庄十年前被纵火灭门,凶手都把姓名笺留下了,有什么好查的?林疏月不就是想让鸣鹤山乃至同盟会帮她复仇吗?
原则上说,这也不难,随手吩咐底下的人做了就是。只是温景恪武功颇高,大概只有几个门主和封山大长老才有机会诛杀温景恪,这便是要请云栈亲自出手了。
近些年随着鸣鹤山势力崛起,逐渐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武林第一人的云栈脸色变了。
这位高权重的男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林庄主,本座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也不是不想帮您,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林庄主可能是聋了,直勾勾盯着云栈,似乎非得让他给个说法。
这确实很难理解,当今武林魔道式微,即便温景恪是魔教教主,也没什么让人忌惮的,就是除魔卫道路途遥远些。除非,温景恪实际身份是云大山主亲爹,要不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哪里“不简单”。
云栈为难地皱起眉,大长老立时站出来排忧解难,他道:“林庄主想必累了,还是先好生休息,养好身体,来日再谈吧。”
一行人鱼贯而出,空留一室寂静。
“庄主,”封均急忙扶起林疏月,斟酌道:“云氏……您实在不必如此。”
“你是想说,云氏不会帮我?”林疏月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不及眼底,“没关系,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女子,何况有些事是我必须去做的。”
昏黄烛火发出“啪”一声爆鸣,一星火花飞溅。
林疏月呛咳起来,她捂着胸口,手指绷紧骨节突出:“只要……只要……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不需要多问,封均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林疏月和封均都明白了大长老“来日再谈”的意思,只要“来日”见不到云山主,就没有机会“再谈”。
当然,云氏自然不能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们为了报答林疏月……给她换了一间大院子。
林疏月抓不到云栈的影,伤还没养好,就有样学样,也让封均抓不到她的影。
这日夜深露重,封均终于等到了林疏月。
她不知去哪了,惹了一身狼狈,胸腔震颤,马上要吐出一口鲜血,就听到一声“庄主”。
后门少有人走,封均藏在阴影里,林疏月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林疏月喉头轻滚,一口腥甜被强行咽下,她微微侧头:“嗯?”
封均走上前行礼,顿了顿:“庄主,这几日您去哪了?”
林疏月不是一个嘴硬的人,当下直接认了:“没什么,就是随便走走。”
今夜无风,月光也不甚明亮。
封均脸上渡上了一层暗色:“庄主,云山主那边……我知道,但是无论是同盟会还是鸣鹤山,皆是守卫森严,一举一动未必不会让人发现,您……”
林疏月笑了:“封叔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脚步略显踉跄,径自回房。
身后封均久久凝望她的背影,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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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封来自白道的秘密书信送到了某个知名男人的手上。
他不知怎么弄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满是伤痕,那手却很稳,很快拆开书信,半晌没有动作,最后只叹了口气。
他扶了扶斗笠,奔赴繁华与权力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