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正午,烈阳灼人。
素有“京城第一酒楼”之称的繁鳞酒肆于今朝重张开业。堂中客座稀疏,然几案之间,皆陈列精致凉馔与山珍海味,酒香馥郁,透窗而出。
店小二们弯着腰,前前后后地端着盘子招呼客人。店家在柜台后端着笑脸,朗声道:“诸位放心,今日本店重新开张,凉菜由鄙店赠送。其它菜品一律仅收八成银。还望诸君往后不吝临顾,常来照拂。”
西北角一桌客人正吃得尽兴,其中一名面色红润的男子高声笑道:“憋了这许久,今日总算又吃上你家那道肘子!可真是馋坏我了。店家放心,往后少不了你家赚钱的日子!”
邻桌亦有客人附和道:“是啊,不是我们不想来,京城戒严这些日子,谁家好人敢出门啊!那害人的毒雨一下,多少倒霉的都倒下了,我家里那大郎二郎,还有我那老母亲,下毒雨的时候都在外头,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呢!”
店家闻言,脸上笑意一敛,流出几分愁容:“不瞒诸位,我家老父亲也正缠绵病榻呢。一开始只以为两个月前穗川的毒雨是千年难见一次,谁知京城也接着遭此灾祸,那日毒雨骤至,我家老爷子正在城郊钓鱼……唉,这毒雨不仅害人性命,更害得我等生计全无。酒肆闭门,百业凋零,若非星恒司天师断言三年内无再劫,这生意怕是还重张不得!”
西北角的客人苦笑一声,道:“可不是嘛,三日前官府宣告解严,说我等可以放心出门。我家那口子仍不肯让我出门,非要再看看。直到见街上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今儿又是个大晴天,这才准我带着伞出得门来。”
说罢,他环顾堂中:“你看,咱们都带着伞!”
“谁敢不带啊,”另有一桌的大娘插话,“一月前那雨下得毫无征兆,一日之内病倒了多少人?就连当今圣上和朝中大员也没能幸免。若不是明王殿下临危受命,整顿秩序、救济百姓,咱们京城恐怕早已乱作一团了!单说那能缓解雨毒的芹黄草,能在短短数日间分发至户户人家,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心力。可惜那芹黄草只能缓解,无法根治,虽人还能苟活,却还是难以下地!我家那个,天天要人侍奉着。我今天也是难得得了闲,才能到这儿吃顿好饭!”
“明王殿下?”大娘邻座的年轻男子皱眉道,“只知这几日官兵派粮施药,却不知是谁在上调度。往昔怎未曾听闻,宫中还有位明王殿下?”
店家闻言,神情一肃,向上方拱手,道:“明王殿下乃圣下第五女张明远。公子不识明王殿下,却一定听说过圣上最疼爱的女儿。”
年轻男子思索一番,面露惊色:“莫非是已故皇后所出......住朝辞宫的那位?可......可......这女子怎可封王?”
其旁同伴忙踢了他一脚,低声道:“江兄慎言。明王殿下自幼聪慧不凡,圣上尤为宠爱。其母早逝,陛下更是加倍抚养。吃穿用度、才学武艺,皆为宫中第一,数年前便已允其参政。京西朝辞宫,便是为奖其陈平二十四年献策平海寇之功所建,整整花了两年光景!”
大娘放下手中的筷子,肃声道:“那日毒雨突降,圣上率百官及众皇室男儿前往京郊祭坛行祈天之礼。明王虽得宠爱,却因身属女流不得参祭。谁知造化弄人,祭天之时下了那雨,圣上昏厥,百官尽倒,众皇室男儿皆染毒……若非明王奉命为难,挡流寇、召百官、安灾民,京城只怕早已乱作一锅粥!我等今日还能在此饮酒食肉?”
那江姓男子闻言,神情渐肃,低声问道:“如此说来,此女正因此功,方得破格封王?”
“圣下染毒第二日,便下诏封了这位为明王。想来也是为了予她一个身份,好叫她调度百务、赈济民间不受掣肘。依如今之势,这王倒也封得不错。”大娘瞅了年轻男子一眼,很是不屑,“怎么,瞧你语气神色,似乎对圣上的安排与明王殿下很是不敬?”
店中众人闻言,纷纷放下筷盏,齐齐转首,目光或诧异,或狐疑,皆落在那江姓男子身上。
那人一时语塞,脸上泛起一丝难堪之色,连忙低下头,讪讪地不再言语,只闷声刨着碗中米饭,仿佛那饭粒里藏着金银似的,谁也叫不动他。
靠近门口的那桌坐着两位女子,自酒肆喧哗之始便未出一言,只静静听着众人谈话。席间不语,神情淡然,唯偶尔对视一眼,似有默契。
待众人谈话渐歇,她们也未再多停留,只轻声唤来小二,结了账,提起披风,悄然出了门。
京西朝辞宫外,来人络绎不绝。
两辆马车相继停在府门之前,遥遥相对。东边的马车下来了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头饰衣着皆十分朴素简单。旁边搀着她的侍女虎背熊腰,显得十分强壮,女子甫一下车,侍女便将伞打开罩在两人头上。
只见那女子开口对侍女说道:“久闻朝辞宫气派不凡,今日得见,果真非凡。”
侍女身高六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不见卑躬屈膝之态,只是神色之间显得十分尊敬:“此宫乃是皇上为奖赏明王殿下平海寇之功方建,足足花了两年才建好。”
“殿下聪慧非常,少年时便立下功业,实乃吾辈仰慕之人。”女子说着,便从袖口中取出拜帖欲往大门走去,门口站着的一位看着十分干练的吏员立马迎了上来接过拜帖。
女子盈盈一礼,开口自报家门:“我乃昭阳何氏何清书,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吏员确认了拜帖上的铃印,随即向何清书回礼道:“久闻小姐才名,我乃巡霜司副司周以。殿下已恭候多时,请稍待。”
异雨大乱后,京城专司刑事断案的肃章院的官员倒了一大半,而此时正是不太平的时候,刑事案件比以前更多,于是张明远便与梁妃商量着创立了巡霜司,选出了各有能力的十数名官员在巡霜司任职,调拨京城余下的一半兵力供其差遣,专职调查与异雨有关的刑事案件,拥有跨部门调动权。
周以将拜帖收妥,转身朝另一辆马车走去。那辆马车自始至终静默无声,唯御马的婢女颇为引人注目。婢女扎着高马尾,身着劲装,腰佩长刀,装束飒爽而不失整洁。此人虽为婢女,举手投足却自带气势威严,端坐马车前,翘着一腿,打量着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的周以。
周以停步,微拢衣袖道:“敢问车内之人迟迟不下车,是何缘故?朝辞宫每日接待新客不过二人,再耽搁时辰,怕是要误了殿下之邀。”
“大人莫急,我素来不能吹风,今日风大,我必得确保稳妥方能下车。”马车的车帘这才被一只芊芊玉手拨开,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端庄妇人慢慢地从下了车,头上尽是钗环首饰,而最为夺目的是一支点翠步摇,通体以金丝为骨,精巧镶嵌翠羽,色泽流转如晨曦初照的湖面。步摇顶端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层叠细腻,点缀以红宝石花心,周围垂下数缕纤细的金链,每一缕链尾均坠着小巧玲珑的珠玉。最下方金丝卷成翩然鸟翼的形状,翠羽与金光交相辉映,仿若灵动的飞鸟欲展翅而起。
这步摇拖得老长,随着佩戴者的一举一动,珠玉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若步伐稍大,金链便会荡起微微涟漪,看着十分不妥,因此反倒像个刑具,妇人只能由婢女搀着小步小步走,观之竟如风烛老人般步履蹒跚。随即,妇人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又回身从马车里取出一把伞,这把伞华贵至极,伞骨纤细而坚韧,由纯手工精制的乌木雕成,上面刻有缠枝莲的纹饰。
最引人注目的是伞沿垂下的一圈金色流苏,每一根流苏尾端坠着精巧的小玉铃和赤金打造的莲花饰件,玉铃在轻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妇人慢悠悠地撑开了伞:“如今出门在外危险重重,我们平民百姓家里,自然是能少暴露于青天之下便少暴露。”
而她身边的婢女确实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随即也默不作声地挪到了伞下。
“江凌。”婢女不卑不亢地代自家主人向女使报出了家门。
“墨尘,你瞧此人,既不报门楣,亦不报出身,好生奇怪。”何清书远远地看着她们,对着自己的侍女说道。
被称作为墨尘的侍女敛眉低声说道:“江阴杨氏大夫人江凌,其夫早亡。小姐,夫人临行前还嘱小姐熟记各地世家谱系,您全当耳旁风了。”
“你记得不就得了,何苦为难我?”何清书笑着看向墨尘,“方才在那酒肆吃得太饱,正好借这步行几步,散散食气,希望这朝辞宫大一些。”
江凌在婢女搀扶下行至近前,与何清书一前一后,由周以引领,踏入朝辞宫的大门。
异雨过后,朝廷广招各地贤才。如今拜帖上虽未言明,何清书也能隐隐猜到自己被请到朝辞宫所谓何事,心中不免期待。
两人随着周以沿着廊桥缓步前行,朝辞宫内并非金碧辉煌的富丽之地,而是别具自然意趣。廊桥由檀木搭建,木纹清晰,桥面泛着微微光泽,显然常有人清扫打理。桥梁两侧雕栏画栋,虽不繁复,却刻有流云飞鸟与梅兰竹菊的图案,显得雅致幽静。
廊桥蜿蜒曲折,七拐八弯,宛若一条灵动的游龙,桥下便是一条清浅溪流,溪水潺潺,水面映着廊顶的瓦影,碎光摇曳。溪岸遍植修竹,翠影婆娑,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桥边有几处平台,布置简约,或有石几石凳,或有雕工精细的花木盆景。行至一处转角,溪流变宽,水面平静如镜,岸边柳树垂枝入水,柔条轻拂水波,似与溪中倒影嬉戏。一座小亭立于溪上,亭顶覆以青瓦,亭内摆放了几案与棋盘,显然是供人憩息之所。
廊桥尽头,一片茂密的竹林掩映着一方幽静的庭院。竹林间的小道铺以青石,错落有致。周以停步,回身道:“前方便是殿下的书房,请两位稍等片刻,待侍女通传后,随我入内。”
何清书随着周以沿着廊桥一路前行,七拐八弯的路线让她早已辨不清方向。此刻虽与江凌一同站在小道上,面上看似恭敬端庄,实则心中早已被复杂的廊桥路线绕得晕头转向,暗暗屏息平复心神。
书房门尚未开启,忽见一位身着练功服的女子从屋后转了出来。此人扎着干净利落的发髻,眉眼清朗,腰间系着剑带,手中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她步伐轻快,整个人如清晨暖阳,充满朝气。
那女子见到两人,立刻将长剑收入剑鞘,唇角勾起明快的笑意,挥手打了个招呼:“你们到了,进来吧。”说罢,她目光颇有意味地从江凌与其婢女身上扫过,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却并未多言,转身朝书房正门走去。
周以低声对何清书与江凌介绍道:“殿下此刻刚从练武场归来,请二位随我入内。”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引领二人步入书房所在的小院。
初入京城,母亲曾嘱咐过不要乱摸乱看,于是立于书房中,何清书一直都把头微微低着,直到听见座上的人轻笑了一声。
“你们的家世与为人,之前我都曾了解过,今日终于得见,也是了了一桩心愿。”这位明王说话的语气并不端谨,声音倒是很像何清书隔壁邻居家那个喜欢制纸灯笼的姐姐,“你们初至京城,想必还有些不惯。不妨先在这朝辞宫住下,歇息几日,再作打算。”
说着,门外便响起通传的声音:“殿下,朝远馆副使有要事求见。”
于是并没有将头埋低的江凌看到张明远正言笑宴宴地看着她们俩:“今日实在繁忙,恕不久留。周以,着人带她们去各自的寝房吧。”
然后便潇然离开了。
何清书平时就爱思考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在被带去寝房的路上,她依旧在回味这位殿下的声音,要说像邻居家那位姐姐吧,声音很像,语气却没那么像。邻居家的那位姐姐的声音像月光洒在青石路上,很是温柔;这位殿下倒像是将月光泼在大路上,带着力度,与嗓门大小无关,每一个字铿锵明亮,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将这个发现说与墨尘听,墨尘笑了一声,解释道:“殿下显然是习武之人,讲究丹田运气,说话自然也铿锵饱满,气沉丹田,声随气出,才会有这般效果。”
“原来如此。”何清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跟你一样,是不是?”
“小姐说笑了。”墨尘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