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荀灵城,军营内。伤痕累累的书案上,杂乱的军报檄文之中放着一张略显潦草的纸。
萧靖和的脖子上被抵着一把刀,盛气凌人的女子近在咫尺。
“签,不然杀了你。”女子声音凌厉,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四周静得可闻风声,他遣散随从前,何曾想过这女子来此是干这个的。
“谢姑娘既有如此胆识,这解婚书又何须过问我的意愿。”他面色不善。
谢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无意与他作过多纠缠——来之前她就想好了,就算这退亲的事谈不拢,这军营里也没人有本事能抓得住她。
既如此,不如一开始就用武力解决问题。这萧靖和每日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若是刀锋抵颈,他骤然知晓将来要与自己成亲之人竟是如此模样,只怕求之不得。两人干脆利落,拈笔一画,连一炷香功夫都省了,这桩烦人的破事,岂不就此了结?
于是刀锋之下,生死之间,谢清将刀又逼近了一分:“签。”
溯风之间,两方对峙。
萧靖和从未这样被人拿刀抵着喉咙强迫行事。自他出生于荀灵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便是将来要统率荀灵军的命。自幼府中教养严苛,父亲虽寡言冷面,少有笑容,然在外,他却是千人捧,万人敬。世人畏他武力、敬他身份,又有谁敢将兵刃置于他咽喉之上?
纵然偶有暗箭,也早被他一一躲过,从未真正落身。
可这素未谋面的女子竟能趁他不备,在瞬息之间,欺身而上,以刀抵喉。萧靖和很难说——若是自己做好准备迎她,难道就能躲过这一击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谢清握着刀的手丝毫没有松动,甚至还有余裕仔细观详眼前这位将军的面容。
“好臂力。”
萧靖和目光微动,见她举着沉刀不见半分吃力,心知如此臂力与那瞬息而至的身法,皆非一朝一夕所成。
“谢姑娘是练家子。”
谢清闻言,眸光一转,心下嗤然——扯东扯西,真是麻烦。
只是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将刀移开,退后两步,语声平静:“想必萧将军也对这门没头没尾的亲事不甚满意,既如此,不如早日解开,免得两家亲族空费心力,徒添烦扰。”
萧靖和闻言微顿,却未作回应。
他低头拍了拍身上衣袍的灰尘,又不疾不徐地整理起桌上杂物,然后抬眼看这女子。
女子面上仍无丝毫焦躁之色,只目光森然,一瞬不移地盯着他手中动作,仿佛他若再慢上一秒,她便会当场挥刀,将这桌一劈两段。
当真是个怪人。
两人此刻心中浮现出了同一句话。
萧靖和将已经摞成一叠的文书推至一旁,原本杂乱无章的桌面已然井然有序。他这才捡起已经掉在地上的解亲书,将它放至桌上,捋捋平,而后目光微转,落在谢清身上,见她轻轻颔首,便在文书的末尾、谢清的名字旁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指腹蘸了些许朱膏,铃印于签名之下。
虽然费了一番功夫,倒也还算省事。谢清这样想着,将刀入鞘,拂袖收起纸,眉宇间的冷意稍稍化开一分。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书,显然心情颇为愉悦,抬眼间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少将军如此英才,风采非凡,往后定能得良人相伴,共谱佳话。”事情办成后,谢清的语气也不似之前强硬,似乎是愉悦的心情终于让她愿意在这场交锋之中用上了一点客套的场面话,若有似无地给配合的对方送出一些并不真诚的祝福。
萧靖和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姑娘请自便。”
这便是赶客了——不过我这样倒也不算客。谢清这样想着,便也不再停留,带上避雨斗笠,转身离去。
刀鞘轻撞腰间,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动,女子的黑色发带随风飘扬,黑色的高挑身影带着几分轻若浮尘的不羁,渐渐隐没在荀灵军军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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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灵地处大祁东南部,城外恰临青溟海,青溟海不算很大,坐船大约一日可达对岸。海的对面是另一个国家赤沙,两国虽有海上贸易往来,却因国力相当,暗地里谁也不服谁。因此,大祁兵力有一半皆在此处镇守,就算这些年还算和平,但绝不可无备。
而自穗川与京城相继遭受毒雨之灾后,即便千里之外的荀灵,消息传来后,也笼上了一层隐隐的阴影。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市虽未至冷清,但显然少了几分热闹。百姓们行色匆匆,谈话间难掩忧惧,就连晴空万里之时,也有不少人打着伞行走。
谢清行走在百川道上,这条街道曾是荀灵城最为热闹之处,两旁商铺林立,街道宽敞平整,过去无论何时,总是人头攒动、喧声鼎沸。酒楼、茶馆更是日日高朋满座,许多地方需提前预约才能得一雅座。许多大酒楼的门口高挂布幡,上书“迎宾有礼”“酒酿特惠”之类的促销字样,朱红大门虽敞开,却少了往日的喧闹。
街道两旁的摊贩更是稀稀落落。往日那些街边小摊,卖糖葫芦的、唱评书的、修鞋补衣的,仿佛从未缺席过,如今却都不见踪影。仅有几个胆子大的摊主撑起简陋的油布棚,冒着风守在摊前,招呼路人。棚下摆着零星的商品,小贩神色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似乎在担忧毒雨会不期而至。
谢清一路观察,却并未放慢脚步,直到经过一处小摊时,她微微一顿,上前对那卖盐饼子的小贩问道:“先前卖焰云酥的摊子呢?”
小贩正忙着整理摊上的饼子,听到问话抬起头来,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答道:“那摊子啊,前几天就没来过了,也不知道是转了地方,还是歇了。您要不要来点盐饼子?”她说着叹了口气,又低头忙活起来,满脸愁云地看着自己的货物。
谢清听完小贩的话,低头扫了一眼摊上的饼子,随手取了两块,递上铜钱后便转身离去。百川道渐渐被她甩在身后,一阵微风拂过,将几片落叶卷起,轻轻落在路旁的积水中,水波荡漾开去,映出天边渐沉的暮色。远处的一家茶馆门口传来几声轻微的笑声,与铺子里的声响一同被风吹散,很快融入这条街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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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军营内,火把在青铜盘上晃动不定,将帐中甲衣兵器晃出轮廓。立于书案旁的蒋卓显得格外局促,他的手无意识地捏着衣角,目光时而瞟向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檄文,时而又小心翼翼地落在案后的萧靖和身上。
他已经一句话不说批了几个时辰的檄文了,有时就看着一份只有两行字的檄文发呆。自从那位背着大刀的姑娘离开,蒋卓被叫到营帐中之后,眼前的人除了一句“旁边站着吧”,再没说过一句话,就算是自己问他要不要喝茶水、要不要休息会儿,也都没有任何答复。
怎么这么倒霉,正赶上今日偏偏是我轮值!
他站得笔直,却忍不住微微偏了偏身,像是想藏匿于阴影之中,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甚至连呼吸都尽量放轻。时间仿佛被这凝滞的气氛拉长,蒋卓心里七上八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成为打破这沉默的那个人。
烛台上的蜡油都快溢出,那案后的人终于开了口:“我娘......什么时候给我谈了门亲事?这事你知道吗?”
蒋卓挠挠脑袋,心虚地看向萧靖和。
几日前,他去萧府替萧老将军递送文书时,看到自己的姨母——也就是将军夫人蒋绘春正忙里忙外地吩咐下人张贴喜字。
“姨母,这是谁要成亲啊?难道是萧小姐?”蒋卓不免好奇——这萧府有人要成亲,自己也算萧府半个亲戚,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欸呦小卓啊,你怎么来了,”蒋绘春身着大红衣裙,头戴玉钗,用帕子捂着嘴,却仍旧掩不住面上的笑意,“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家将军。”
她压低声音,眼里却带着藏不住的得意“是你家少将军要成亲!”
蒋卓一头雾水:“这......少将军要成亲?我又不能告诉他?”
“正是因为不告诉他,才能让他成这个亲啊!”蒋绘春一把拉着蒋卓拐到角落,声音也放低了些:“你看你家少将军,都二十四五的人了,每次相看亲事,他都推脱不来,这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蒋卓看了看满院大红,喜幡高挂,喜帖、喜帐、喜糖一应俱全,一时嘴角直抽:“姨母……这不就是硬来吗?”
蒋绘春脸上神色微敛,叹了口气道:“小卓,你家少将军与你不同,你还年轻,还有好几年。他若再不成亲,日日埋在军营里,哪日亡命沙场,萧家就后继无人了!我与他父亲百年之后,还有谁来给我们上香?”
蒋卓想了想:“不是还有萧小姐吗?”
他知道萧靖和还有个妹妹——虽然自己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位萧小姐,之后便再未见过,也再未听萧靖和提过了。
“莫提那不成器的!”话音未落,只见蒋绘春脸色一沉,将手帕一甩,“你记好了,你今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别说。老将军已点了头,那日定会将你家少将军哄回来——这门亲事,他不结也得结!”
她说着,逼近一步,目光冷了几分:“你若识趣,帮着老将军将人骗回来,再设法劝他几句,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可若坏了大事……便去将军面前请罪吧!”
蒋卓能怎么办?那时,他只能满口应承着,灰溜溜地离开了萧府,连头都不敢回。
此刻,他看向萧靖和狐疑的目光,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面上却堆起了无害的笑容,佯装轻松道:“不知道,不知道啊!姨母竟给您说了门亲事?那姑娘如何?您何时成亲?弟兄们是不是该备好贺礼,等着喝喜酒了?”
萧靖和淡淡瞥了他一眼。
蒋卓知晓自己的表演十分拙劣,此刻也只能苦兮兮地看向萧靖和,却见他依旧看着檄文。他只好慢慢挪着离开了营帐,临走前不忘回头问一句——毕竟他真的很想知道:“所以少将军,您会去成亲吗?”
萧靖和又阴森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蒋卓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离开营帐,飞也似地往登记罚练的营角去了。
帐中的死寂没有持续多久。
“靖和!”人未到声先至,来人一袭轻便的锦衣,步伐轻快。
萧靖和听见这声音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微微有了些反应。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九个男儿,被封为昭王的张既亭,今年二十又四。三年前,前镇海大将军萧承光卸甲归田,萧靖和奉皇命继父职之时,平帝亦以历练之名,将张既亭与他的八哥张既浦各封为王,一同派往荀灵随军学习。
“怎么,还不回去,这大晚上的,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张既亭一贯直来直去,目光带着一丝揶揄,“下午被那谢清退了亲,心里不痛快?”
他怎么知道?
面对萧靖和质询的眼神,张既亭道:“那小娘子可真是潇洒,今日下午把一封解婚书交给门房,转身便走,甚至都没亲自跟你娘说上一声。我当时就站在旁边,你没看到你娘看到那书的脸色,真是精彩。”
萧靖和心里明白张既亭这是又到自己府上缠着自己的父亲下棋了,他解释道:“这门亲事本就毫无根基,不过是长辈一厢情愿的安排。”
张既亭挑了挑眉。
“我八哥这两天来没来你这?”诡异的沉默里,张既亭选择转移了话题,大晚上的来到军营,他自然不只是为了打趣或者安慰谁,看到萧靖和摇头,他了然一笑,“果真,如今京城出了大乱子,他正筹谋着回去捡更大的便宜,可顾不上给你送殷勤了。”
萧靖和了然:“他去找你了?”
“没错!无召私自回京,是为大罪。独自上书请召回京,留我一人在军中,父皇也不可能放心。所以他正想拉着我一起上书回京,说是要尽亲王之责,担乱世之任,回京为朝廷分忧。”张既亭的脸上浮显出得意之色,“靖和,你不知道,他这两天,请我去他府上请了四回!笑死人,这时候知道兄友弟恭了,之前天天派人盯着我,隔着千里也要往父皇那儿打小报告。现在想回去?想都别想!”
萧靖和看着情绪颇为激动的张既亭,嘴上语焉不详地应付着。
那位殷王殿下——也就是张既亭的哥哥张既浦可不是省油的灯,想回京,最浅显的招数不行,自然会想其他的法子。
张既浦的母妃乃是文贵妃,而文贵妃的母家是当朝宗政,宗政位列百官之首,家世不可谓不显赫。但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