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半儿的将士都留在安北都护府负责处理战后事宜,故而回程较来时要快了许多。路上也没怎么耽搁,去时与来时同路,时隔几月,风景却大不相同。
昨夜刚下了一阵淅沥沥的小雨,今早醒时依旧彤云密布,唤起的漫漫雾霭绕着山尖儿绵绵至低谷,苍翠欲滴的树木仿佛被罩了一层纱绫,时隐时现。
坐了几日的车驾,徐君月觉得身子骨都要坐散架了,她瞥了眼抱着包袱窝在一旁的香岑,睡得倒是熟,这般颠簸也未醒。徐君月给她拉了拉身上盖的外袍,便掀了帘儿,下了车,站到路边活动着筋骨,拽的骨头缝嘎嘣嘎嘣直响。
她挺着背,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泥土味儿让她那裹了浆糊般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瞧你。”沈行舟下了马,见徐君月发丝上挂了好些水珠,抬指轻轻拂去。“山里露重,穿的少了易感风寒,大意不得。”话落,他便将自己大团花的绫罗披风脱了下来,呼地一下将徐君月围住。
徐君月也未推拒,只是眯着眼笑。
“可是累了?”沈行舟见状,跟着她眼角含笑。
“有些乏了,不过应该快到长安了罢。”徐君月理了理衣衫,点了点头。
“差不多,左不过也就一两天的路程了。”沈行舟贴心地将兜帽给她拉了上来。
头上几只鸟雀穿枝而过,掠到了树叶,啪嗒掉了几滴水珠下来,落在披风上瞬间就洇了开。
“可要骑会儿马?”沈行舟转头问她,伸手去够缰绳。
徐君月望了望前后的士兵,浩浩汤汤,想着慢走一会儿应当不碍事,提议道:“散会儿步罢,感觉有些时日没同你说话了。”
“回到长安就好了,这些日子你与香岑都在,我不好再与你们同乘一车。”沈行舟拉着缰绳,陪着徐君月并肩而行,解释着。
“这些都还好,可惜的是,误了端午之期,往年这会儿估摸着正投壶斗草呢。以往过节,沈郎可会带五彩丝?”徐君月低着头,看着脚尖儿,问他话时,扬了脸儿看他。
“没有。”沈行舟摇了摇头,话刚落,手就被牵了起来。
“那今年系上罢。”徐君月从袖中掏了一根彩绳拧成的细线,绕在沈行舟手腕上,拽好了合适的长度,打了结。“就是手头上的东西实在有限,粗鄙了些。”
“很好看。”沈行舟看着腕间细细的五彩丝,心底像是被羽毛轻拂过一般。
“呦,你俩倒是郎情妾意,不知姑娘可否有多余的?”马蹄声阵阵,两人循声而望,就见郭相守骑着马,正望了过来。
徐君月欠了欠身,行礼道:“多余的没有,若是大将军喜欢,徐某可以把自己的给将军。”
看着纤纤指尖儿上托着的五彩丝,郭相守笑了笑,下了马:“我若是戴了这五彩丝,怕是我开心了,沈大夫心里就不舒服了。”
郭相守瞥了眼一旁的沈行舟,虽是眉眼弯着,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深深觉得他若是接了这五彩丝,估计登时手臂就得被沈行舟卸了下来,便清了清嗓,敛了脸上的笑意,正经道:“我找沈大夫有些公事。”
“那徐某就先退了下。”徐君月收回丝线,笑着后退了两步,沈行舟见她上了车,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沈大夫,我虽不知你与太子殿下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据近日的探子来报,那名使臣回了北雍后就暴毙而亡了。咱们眼前儿这位还嫩着,远比不上宫里那位的手腕儿。如今马上要回长安了,沈大夫还是要当心为好。”郭相守凑了凑身,瞄着四周,压低着声音。
“速度竟是这般快?”沈行舟言语上作惊呼状,可脸上却无风无浪。
“我可听闻大军回程之日,圣上要设宴,点了名要徐姑娘随行。据说这是后宫吹的枕边风,但是不是水凝宫那位,我就不得而知了。”郭相守紧了紧眉,声音又低了几分。
沈行舟摇了摇扇,捏着扇骨的手指用了力,指尖儿都跟着泛了白。他自觉回长安十几载,不争不抢,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见见自己的阿娘,现下忍辱负重久了,是个人都觉得能捏着他的软肋教他俯首听话了。
“多谢郭将军告知。”沈行舟叉手行了礼。
“我知沈大夫有着诸般秘密,郭某无心相探,但这些时日见沈大夫浴血沙场,排兵布阵颇有当年圣人风采,郭某钦佩。若是沈大夫不嫌弃,就交郭某一个朋友。日后若是有事,郭某定当全力相助。”郭相守回了个礼。
但那句轻飘飘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当年圣人风采,让沈行舟心头一紧,只得笑着试探道:“圣人之姿威武不凡,沈某怎可相提并论?郭将军过誉了。”
郭相守哈哈笑了两声,点到为止:“郭某自幼就入了朝,跟着圣人征战十几载,必是不会看走了眼。”
沈行舟躬了躬身,觉着话已至此,若是他再打哑谜下去,倒是他不识趣了,只得道:“沈某在此谢过,若是有来日,沈某定不会薄待郭将军。”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郭某不想要什么厚待,只是期望这巅峰上坐着的是能名符其实之人,是心中装有百姓之人,倒是沈大夫,万万不要教郭某失望。”郭相守回了礼,便退了两步,翻身上马。
沈行舟遥望着,见他盔甲之上红缨翻飞,披风猎猎,心中也跟着波涛汹涌起来。
忽而,一阵清雨随风而下,打在衣衫上噼里啪啦。他刚要抬手遮雨,一扇伞面儿便遮住了雨丝,转身就见徐君月撑着伞站在他身后。
两人相视一笑。
回到长安之时,是个凌晨,天儿还未擦亮,点点星星缀在夜幕之上。街市上虽然是空空荡荡,但士兵们步伐轻松了许多,盔甲碰撞之声格外清脆响亮。
行至沈府,徐君月睡得正香。这几日劳累,估摸着也是没有睡好,眼底乌青一片,沈行舟轻手轻脚登了车,长臂将她抱了起来,掂了掂,觉得怀中人又体轻了些,想着回来给她好好补补。似是闻到他身上的瑞龙脑香,她的手臂柔若无骨地攀了上来,扒住了他的肩颈。
将她安顿好,严秀才行了上来:“主子,之前太医署那群流民青梧都安置好了,她想面见主子。”
“罢了,既然她已安顿好,就不必来了。我沐浴更衣,修饰形容该觐见陛下了。”沈行舟闻言,摆了摆手,刚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了下来,道:“以后未有我的准许,聆音阁的人一律不许来沈府,包括青梧。”
“是。”严秀不知沈行舟这是何意,自他上次得令先赴安北都护府等候,就隐隐察觉出主子与青梧之间似乎出了嫌隙。
一旁的香岑刚从房内退出来,就见严秀抱着剑,思绪万千:“郎君这是怎的了?”
“还不是青梧的事,主子近些日子对她避而不见,她一直哀求我,要我替她通禀,现下主子又拒绝了她,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严秀喃喃着,准备回身向外走。
香岑闻言一笑,通晓了个中关系,见严秀如此愁思,便好心点拨了几句:“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郎君也莫要想那么多了,想必青梧姑娘也是明晓的,就是不死心罢了。”
“你是说,青梧喜欢主子?”严秀今日脑子明亮,一点就透。
“主子定是回绝过她的情谊了,所以,郎君去回复,心中也不必有什么故虑。”香岑点了点头,将手上的笼子挂到了檐下,那只被徐君月叫为啾啾的雀鸟,正扑棱着翅膀。香岑见它如此高兴,也不禁跟着动容,伸手摸了摸它的羽翼,轻声道:“我也很久没回长安了,此时与你一般高兴呢。”
天边渐亮,一线明,深邃的夜也褪成蟹壳青那般颜色,刚刚布在天上的星星,这会儿稀疏了不少,也黯淡了些。
晨起鸡鸣,沈行舟刚从浴殿而出,就打了个哈欠。若不是圣人喊的急,他可真想歇息一下。他眨了眨眼睛,正了正帽子,捏着奏疏,便向着台阶儿之下走去。
车舆的轮子碾过街道的声音格外的响,沈行舟提了提气,脑中不禁回想起前些日子郭相守的话,若是圣人已知徐君月与他的关系,他会如何待她?怕是今晚的筵席,又是鸿门宴。
圣人思虑深重,生性多疑…沈行舟越想越觉得不妙,他手指揉搓着衣衫一角,若是圣人起了杀心,他该如何应对?
看来,他只能赌一把了,他赌圣人经不起与他撕脸,因为圣人最看重皇家颜面,舍不得毁了自己营造的那一副仁君形象。
事已至此,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哪怕这个人是稳坐天下权力之巅的皇帝,也不行。
沈行舟到达书政殿门前,殿内已有了交谈之声,待传禀之声荡了出来,他才抬膝进去。此时站在殿中央的,不是别人,而是陆云起。
“沈卿来了,可教朕等的好苦。”大康皇帝见来人,眯着眼笑道。
“臣风尘仆仆,自觉不宜面圣,回府修饰形容了才来觐见,故而迟了些,望陛下恕罪。这是大军与北雍征战数月的奏报,请陛下过目。”沈行舟低着头,高抬双手,奉着奏疏。
一旁的太监,下了台阶儿,接过呈了上去,大康皇帝边看边赞扬道:“沈卿这差事扮得漂亮,我看了捷报,能扭转乾坤,全凭沈卿多谋善断,当赏当赏。”
“陛下过誉了,这乃众将士之功,沈某不敢一人独揽。”沈行舟依旧行着礼。
“既然陛下与沈大夫还有军政,臣就先退下了。”陆云起适时插了句话,圣人眼睛都未抬,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见状,陆云起退着步,临走前,瞥了眼行着礼的沈行舟。
“沈卿,这差事可以先放放,此次征战,朕倒是听闻了一些趣事,想来和沈卿求个真伪。”陆云起退了后,大康皇帝屏退了周围随侍,收敛了笑意,言语之中多了几分肃厉。
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奏疏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