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因着近来诸事频发有些动荡,原先在魏国查探的消息终归有所错漏。韩非的归来是搅动朝堂棋局的关键,夜幕不能容许这盘棋出现变数,自然要想尽办法拔出这根刺。
酷暑炎炎,拨来的侍女摇着团扇给迎着阳光挑选药材的酆长宁扇风,观满桌杂乱觉得困倦,努力提起精神说话:“姑娘…”
“那里有晾好的茶,热就喝些。”
喝完茶的侍女继续道:“我是想说,先前有桩鬼兵案——姑娘你没来不知道,闹得是人心惶惶,最近城东又有年轻姑娘身亡…”
说到重要处,偷偷掩嘴:“照我看,咱们那位领着城防的大将军就是吃白饭的。”
酆长宁将挑选好的药材碎成段,“你当着你家侯爷也敢这般议论?”故意露出危险的表情,侍女被吓得捂住嘴摇头,不再言语。
她被逗笑,打趣道:“话多是活不长的,以后注意些。把磨药的石杵拿来。”
正说着药杵,药杵却被人递到手里,“当着我的面,他们自然不敢议论。”血色锦袍挡住阳光,银色军靴出现在余光里,她抬起头。
“那是侯爷管教有方。”
酆长宁皮笑肉不笑的答着,白亦非挥退侍女,独自坐到她对面的软榻,瞥过那些制成的药,淡淡道:“最近在侯府住着感受如何?”
她被问得哑然,半晌道:“挺好的,侯府很凉快,适合度过夏日。”没说觉得他是移动空调确实凉快的真心话,“侯爷来找我有事?”
白亦非不会没事闲得来找她说话,他们也没有熟络到这种地步,归根结底只是合作关系。
若说有何事,她能想到的除过问换血的事,便是他最近总把她拘在府里下棋,觉得他真正奇怪,对弈讲究有来有回,常常都是她输,偏偏逮着她血虐,着实变态。
“确实有事。”
他掸落锦袍沾染的浮尘:“知道韩非吗?”
理药的动作顿住,她答道:“知道。”起身走到他身旁,执起茶壶,茶水潺潺冒着热水:“韩国王孙,师从儒家,荀况的得意门生,凭着鬼兵案担任司寇…”
酆长宁搜寻着脑海里有关韩非的事迹,迎着笑盈盈的眼,白亦非接过她奉来的茶:“你既然知道这些,也应当知道他的意图。”
“他主张法家,想要的自然是改革。”
她悠悠说着:“其实自从商鞅变法后,各国皆有效仿。秦国最先变法占得先机,韩非想在韩国实行法家思想,意图变法改革,夜幕便是这块横在他面前的挡路石。”
白亦非凉凉瞥向她:“听起来,你似乎很赞同他的想法和行为。”手指支起额头,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她摇头道:“他会失败。”
“为什么?”
她看着茶盏消散的白气:“时间是世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是最难以抵抗的力量,韩非无论如何做,他的命运和结局都不会改变。”
或者说,他无法改变早已在史书里注定的结局。这是她从后世来得知的结果,在历史的洪流面前,韩非无法抵御秦国这头巨兽。
“这就是你选择投向我的原因?”
白亦非问道,酆长宁抬起眼眸笑道:“我相信侯爷的实力。韩非想推翻你们制定的法,就必须让他狠狠失败,才能彻底拔除这根刺。”
那张涂着口脂的唇呢喃着:“恐惧是最毒的毒药,是树立权威的最好工具。”
他勾起唇角听着她吐露出残酷的话语,“看来我们想得一样。”摩挲着她的脸,冰凉的触感教她想要后退,鬓发却被撩起:“我们是同类。”
布满薄茧的指腹描绘着眉眼,顺鼻梁滑落揉开殷红唇脂,缓慢而轻柔,激起痒意。酆长宁心底寒意弥漫,他描绘得好似是件死物,或是丧失人性的野兽。她连笑容都挤不出。
“侯爷。”
白亦非的副将李唯适时打断了这场谈话,酆长宁暗自庆幸,靠回软榻,喝口晾好的茶压惊。
敲门的是白甲军的副将李唯,通常负责守卫侯府和帮助白亦非处理军务,他来得匆匆,握着腰侧的佩剑:“您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白亦非转过头道:“是你的事情,正好听听。”话里皆是玩味,酆长宁的眼睛登时亮起。
李唯继续说道:“根据宁姑娘提供的特征,我派人在新郑城里搜寻。那人行踪实在诡秘,先前的几场搜寻皆是无果,直到昨日…”
话说半截着实吊胃口,她有些急切,连带着身体都向前倾去:“如何,找到了吗?”
李唯看看白亦非,踌躇道:“是毒蝎门的活口透露的消息。昨晚有名剑客杀进堂内,屠尽毒蝎门满门,与宁姑娘要找的人很相像。”
白亦非等她喝完茶水,亲自执茶壶替她再斟:“毒蝎门是大将军的地盘。”
她诧异的看着他,后者注视倾倒的茶水:“敢在新郑这般行事,你的这位故交…很有本事。”视线落在她的脸庞:“你觉得他是帮谁做的?”
她捏紧衣袖:“我不知道。”
李唯继续汇报:“毒蝎堂被灭后,地盘被曾经在百越征战的老兵唐七接管,他便是七绝堂的堂主。循着这条线索,我们寻到七绝堂的底层成员,得知那名剑客与紫兰轩来往甚密。”
“紫兰轩?”
酆长宁觉得有些诡异,皱起眉自言自语,李唯瞧着她的脸色,略显尴尬的回答:“烟花之地…”
哐啷,白亦非闻声转眼看向惊得直接撂开茶盏的她,茶水滴落满桌,却无暇擦拭,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他住在青楼?”
她震惊的模样已说明许多问题,李唯迎着白亦非的目光点点头:“根据结果,的确如此。”
酆长宁的表情变得很是古怪,像是用尽所有才将眼里即将燃起的熊熊火焰浇灭,白亦非欣赏着她神情的变化,挥退李唯:“失望了?”
“侯爷说笑。”
重新靠回座椅,眼里是星辰划落夜空后的黯淡,勉强提起笑容:“不过是位故交罢了。”
白亦非将她难过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知出于怎样的缘由,平淡的语气像是劝诫:“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难相信的东西。”
“这话听着像是亲身经历。”
他背对着她走到窗边:“你想知道?”回首看到她想要探寻又收回的目光,眼神定格在镶嵌玉块的腰封,微微眯起眼,血色眼眸晦暗。
酆长宁移开视线错开他深沉的目光,垂首沾着洒落的茶水画圈:“侯爷的话,我赞同。”
刻意避开他的问题,白亦非轻笑出声,审视的目光逐渐变得戏谑。李唯还在外头候着,听着屋里交谈声渐歇,低声提醒姬无夜还在将军府等着,终于终结这场五味杂陈的对话。
脚步声渐行渐远,侍女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精致的糕点。想起方才李唯的汇报,酆长宁看着那盘糕点感到无味,“听说今晚有热闹?”
侍女点点头:“今天是韩国的花夕节,姑娘若是想看我可以陪姑娘去。就是不知道侯爷…”
话至尾音有些怯怯,酆长宁挪开糕点:“我看是你想去吧。”挥手道:“你家侯爷不会闲到管这些琐事,他今晚也没有空管。”
这话令侍女喜笑颜开,待到日落,装扮好来到房里寻她,欢欢喜喜跟在后面。
满街灯火,热闹繁华远胜偏远村镇。河里漂着画舫,船夫努力摇橹,载满嬉闹赏景的姑娘,孩童拿着糖人奔跑追逐,年迈的老者在檐下乘凉,亦有同行羞涩的男女…
侍女是当导游的好材料,边走边说着新郑哪里的茶点最好,哪里的绸缎最美,哪家的首饰最精致,买来两串糖画,晶莹剔透,泛着琥珀色。
“姑娘,这家做的最好吃,你尝尝看。”
酆长宁接过侍女递来的糖画,相同的情节,相似的场景,无端教人想起往事。这般想着,她咬碎糖画,甜意弥漫,心情也随之变好。
“多谢。”
她微微笑着,寻到桥边岸堤坐定,侍女拿着糖画看出她情绪有异,问道:“姑娘,你好像来到侯府后就心事重重,究竟为何啊?”
“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
凉凉的眼风瞥过,侍女缩缩脖子:“我只是有点好奇,进出侯府的女子从来没有能活着出去的,侯爷偏偏对姑娘宽容…”
抬眼瞅瞅她的脸色,话音愈发微弱。酆长宁靠着护栏看桥底游船漂过,“这些你无需知道。”
侍女吐吐舌头:“我知道我话多,侯爷也知道,派我来服侍姑娘是怕姑娘待着无趣。”
“我谢谢他的贴心。”
毫无波澜的答复,敷衍又随意,侍女识趣闭嘴,乖坐在身旁,拿起团扇替其扇风。扇了半盏茶,忽得瞧见眼前的姑娘神情突变。
“你先回府。”
她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侍女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困惑,弯腰捡起被撞落的团扇,嘟囔道:“这又是怎么了?我没说话啊。”
酆长宁径直朝着桥头走去,在人潮里寻到那片玄色,他走远几步她便走近几步,抬头锁住那道身影,她在岸堤,盯着他的步伐,急忙跟紧。
那道身影无比熟悉,猜测在心头浮起,虽看不见面容,她却有很强烈的猜测。人海淹没万物,待到走近,一栋华丽奢靡的建筑映入眼帘。
“紫兰轩?”
满树兰花开得正好,紫色垂落枝头,楼里热闹非凡,典型的烟花地。她念着牌匾上的字,皱起眉头,观遍周遭,那片玄色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