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拖拽起何轩时，有沙尘从何轩乱糟糟的黑发中簌簌落下。

一把纸伞斜倚在他身侧的地面上，想来是何轩听说了他消失在海岸的消息，不久前还执伞在海边寻找，突然被抽空生命时就只能直挺挺地倒在岸上。

现在是清晨，按照他当时在海晏和何轩眼皮子底下自杀的动作，他们如果再次醒过就没理由推不出那是通关的正确方式，如今这二人却还在梦里，说明哪怕他在回忆里呆了许久，烂柯副本里也才只过去一个夜晚。

“何清——”耳麦里蓬络拖长声音的喊声把他从思绪里扯出来，“怎么办啊——！”

“怎么了？”何清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丝笑意。

“我这边的人好像是【教会】的！上一晚打架的时候我只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人，没认出来。这次我还没醒的时候、安格洛斯——我们推测的圣子本人来见过我一次！我看他状态，他那时候应该就已经醒了。然后，他们现在消失了。”

“我这边也是。”耳麦里传来鹿铃亥凝重的接话声，“占星师和她带的队员都不见了。”

“那他们应该是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吧。”何清垂下眼睫，看何轩迷茫地睁眼开始逐渐适应梦醒的感觉，便放开搀着对方胳膊的手，顺便在耳麦里询问：“你们还记得前一个白天发生了什么吗？”

“啊？”蓬络怔愣一瞬，下意识开口，“前一个白天，大逃杀入场通道突然打开，我们进这个副本啊。”

话音刚落，他们便瞬间意识到什么，蓬络和鹿铃亥齐齐开口：“难道有问题？”

“是的。”

何清简短回应一声，一手抵住睁开眼便用关切失落执着眼神瞧他的何轩，另一只手松开压在他背上还没起来的海晏的胳膊，挪步和已经完全清醒的他们二人保持距离，对他们俩吩咐：“跟我去把你们队友张仲年杀一次。”

这之后，他没管这二人如何反应，迈动脚步向茶楼的方向走，与此同时也在耳麦里和自己的队友解释：“那已经是前天的事情了、或者说，大前天。”

“你们的记忆大概是停留在上一个夜晚的——那我们的记忆，就都是从醒来的前一个时段开始算。”

“烂柯副本通关的条件是在三日内找到离开的路，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耳麦里安静片刻，之后蓬络才开口，带着些茫然的不解：“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何清想的其实是回忆里的片段。

他在烂柯副本里的第一天和在回忆里进入海神镇的第一天经历大差不差，这没错。

但是——何清十分清楚地知道，一周目里，他一共只在海神镇副本度过了两天，之后就提前结束了海神祭。

一个为期三天的副本里，如果只取海神镇那两天的记忆做成梦，那后续的梦境必然会出现问题，例如：玩家间该如何安排。何轩已经是这个区域的玩家了，如果后面还有一个延续前两天记忆的梦境，那何轩必然也在——但是，原本的记忆里，早就跟他分开的何轩不可能在他封存海神镇之后还能与他再产生交集。

这会使他们对所处梦境的连贯性产生怀疑，属于很严重的漏洞。再观副本每一个区域的人员分配，鹿铃亥和动物世界的人、蓬络和教会的人，无一不是曾有过交集的、方便提取记忆成梦的——副本如此慎重地安排分区，就是不想让梦境出现太严重的逻辑错乱，那么也不该出现只取用海神镇两天的事件才对。

最合理的解释是烂柯副本内存在第三天、或者说，存在被他早早经历过、但现在已经遗忘的第一天。

而那第一天，取的是一周目时在进入海神镇副本前、在真实的海神镇里度过的一天。

彼时他、何轩、张仲年、海晏都在海神镇，并且，除去幼儿状态的何轩与正在被围剿的他有过短暂接触，其余时间全无交集。

所以，第一个夜晚时，在海底不愿上岸的海晏、游走打探消息的他、藏匿旁观等待好戏开场的张仲年、刚才被救助不久的何轩——他们四个，甚至可能都没有互相碰面。

但现在有些来不及解释了。

何清踏进茶楼，只能先应付着开口：“时间不多了，出去再解释。现在你们回想一下，梦醒时与做梦时身边的场景、物件或是NPC什么的有没有不同。”

“最好是和梦境牵扯到的不同，例如——”

他一边在耳麦里说着，一边停在熟悉的茶楼雅阁前，身后是架住满脸惊愕的张仲年的海晏，还有认真指挥海晏往哪里捅的何轩。

“——例如，一间雅阁的厢名，从岭梅、变成华胥——梦的别名。”

与梦醒时的不同，与记忆里的也不同。

【恭喜玩家何清找到2区域出口~请尽快与队友汇合！】

“我靠......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等着！”蓬络的声音消失在耳麦里。

鹿铃亥也在答了声明白后离线。

何清等待片刻，确定金羽依旧没能接上耳麦，燕理也反常地一直沉默。

“小理？”他出声询问。

“嗯......何清哥哥，我想起来确实有一处这样的异常。”燕理被单独点到后声音终于响起来，但其中有些古怪的迟疑，半晌后才接上后半句，“但是、如果......这个地方...”

在燕理所处的梦境里，他站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无措地望着面前的废墟，脚边是破碎的旧青蓝色耳坠，与无数的血肉残渣、玻璃碎片、金属条块一起，被雪吞没大半。

他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切水果小刀，另一只手按在耳麦上，无辜地弱弱嘀咕出后半句：“......已经...被炸塌了呢......”

“......”何清难得沉默一瞬。

一天前，燕理的梦境还不是这个样子。

他那夜跟何清报平安时说的不是假话——梦里很安全，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他认识在这个区域里的人，应该是时间管理局的队员。可能是因为作为还算有缘的前队友想给彼此留一丝安全空间，也可能是因为他凶名在外，时间管理局上上下下的人很早之前就知道他易燃易爆的属性。总之，上一个夜晚他们相安无事，甚至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便各自分开。

问题出在清晨的梦里，梦境的时间线是在大家都离开后，只有他一个人呆在荒无人烟的雪地上时——真实发生的蹉跎，肯定会比因燕理执念诞生的、被下意识润色过的副本实况要难熬得多。

窗外白雪皑皑，一眼望不到边沿。燕理坐在床榻上，支腮瞧着外面空荡荡的一片，不清楚自己是在期待有人能来、还是在警惕会有人来。

现实的研究所远比曾经独行世界副本里的研究所要冷清得多。数不清这是呆在这里的第几个日夜，偶尔他也会走出这片建筑，去站在雪地里，看纯色的白发将要在雪里融成一片，映在冷冰冰的研究所铁皮上，颜色近得连他精妙的双眼识别功能都偶尔会出现错漏。

如果雁离或是阳天站在这里，大概很容易就能被分辨出来，当然，那样的话他也不会每天只能蜷缩在自己的一方小小世界——燕理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如此发散的期待着。

在漫长的孤独和难以平复的焦躁里，他不止一次回忆、想象过他们。

仿生人会做梦吗？会吧，那样也算朝思暮想。

如果休眠时记忆芯片中的通路与模拟神经连接，碰撞出的热量反馈到脑中放映层，最终形成虚幻的、不真切的美好画面算是梦境的话。

燕理怀疑自己此刻就是在做梦。

不然怎么会看见那么多的HP09和VT066被一批一批地送进他所在的世界，像以前梦见过的白鸽或各式各样的鸟雀会在雪地上空翱翔一样——不可思议。

“咚、咚。”

身后的门被敲响，拉回他趴在窗沿上向外掠过的视线。燕理疑惑地跑去开门，在门开后保持起他安静的笑。

“您好。”

这样的笑在认出门外人身份时也没有分毫变化。

“奥尔博士？”他仰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乖巧地发问，不是出自好奇或警觉，语气里只有一种例行公事的配合，“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门口的奥尔轻推眼镜，上下打量他片刻，最终眼神落在他发间的青蓝色耳坠上。

“有实验找你。”他言简意赅，也不容置喙，“跟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