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后面有一片树林,穿过这片树林有一片美丽的湖水,湖边铺满了平坦的绿色草地,有些地方冒出几颗小花,不远处的草地则高低起伏,有茂密的低矮树丛,还有一颗枯桠的巨大老树。
它跟那颗向着光明生长得梧桐树不一样,它被掏空的粗壮树干以及扭曲伸延的枝丫都显得它很古老,没有生命力,仿佛应该有几只黑色的乌鸦停留在上面才对。
夏初蹲在湖边,看着湖面映照出的自己出神,突然,她听到了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她一转头,在低矮的树丛里看到了一张男孩儿的脸。
黑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漂亮的眉眼却被淹没在一片毫无生气的苍白之中,因为黑色的眼睛里黯淡得没有一点微光,只有无尽的漠然,空洞,冰冷。
那种漠然,空洞,冰冷,比夏初眼里的严重的多。跟他一比起来,至少夏初的眼睛还很清澈。
他躲在树丛里正在偷看夏初,一个新来的女孩儿。
四目相对间,两个孩子注视着彼此,下一秒,男孩儿逃走了,夏初只看清了他的半张脸,他就消失在了树丛中。
一个星期后,夏初要上学了。
圣玛丽亚小镇上有两所学校,一所是公立的,一所是私立的。Grande夫妇为她选择了学费昂贵、教学条件更好的私立学校,而且离家不是很远。
第一天上课的夏初是糟糕与羞愧的。她穿着与同学们同样精致不菲的制服,但黑色的头发以及亚洲面貌让她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由于语言不通,她根本听不懂任何人讲话,低着头一度被认为是个哑巴,包括站在讲台上抱胸打量她的老师。
Lucas Thompson ,身材高瘦,胡子微卷,他扶了扶坠着金链的眼镜,教的是数学。
“Grande小姐,我想我该问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礼貌而刻薄地问,惹得学生们阵阵发笑。
“她或许还是个聋子,Thompson先生!”有个学生接话,并搞笑地模仿聋人听不见声音的模样。
在全班金发碧眼的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夏初微微低着头,食指轻轻触摸着桌上那受损的一角,面无表情。
那难得溢生的一丝羞愧,也被冷漠掩盖得无影无踪。
很显然,大家对一个初来乍到、孤立无援的异国人并不友好,夏初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神淡漠地盯着周边发生的一切。听不懂也不会说,该做什么活动了从没人招呼她,该上什么课拿什么书她也不知道,只能悄悄注意别人。可她总是默不吭声,就像是个被众人不待见的怪胎。
刚开始,每天放学背着书包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总有一些调皮的学生嬉笑着围在她身边,打量她议论她,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夏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这种不友好的起哄和嘲讽,然而她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微微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几天之后,那些人厌倦了这些捉弄的把戏,就没有人再跟着她了,她仍旧一个人低着头默默行走在校园里。
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做什么都是孤单的一个人。
Edward和Katherine 当然可以猜到她茫然无知的困境,他们专门为她请了家庭教师,帮她渡过第一个门槛。在严肃古板的英国女教师Helen的教导下,她除了上学之外,每天还要在家里跟她学习四个小时的英语,从头开始。
从最基础的字母,到最基础的音标和单词,夏初顺从地不停练习。白天的夏初在学校一言不发,晚上却在孤独昏黄的台灯下不断临摹和练习发音,每一天在Helen那里学来的东西,她都要在本子上写上几百遍,直到自己再也不会忘记。
最初的阶段,夏初每天就在刻苦与孤独中度过。放学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有同伴,只有她是一个人。
她一直是一个人回家。最开始的三天,Edward每天都送她去学校,到第四天的时候,他对夏初说:“你记住路了吗?自己一个人可以吗?爸爸以后都不会再送你咯。”
夏初望着他,似懂非懂。直到上学的时候,他没有再跟她一起出门,只是目送她,她才明确地明白他的意思。
Katherine有些担心:“她一个人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Edward抱着胳膊笑道,“不要小看我们的女儿,我认为她很独立,我喜欢她这个优点。”
从那以后夏初便开始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她需要步行到农场外面的公交站台,坐上十五分钟,下车后再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达学校。
比如现在,美丽的黄昏中,放学后她正一个人步行去公交站台。路途中路过一处足球场,每天放学时分都会有很多十几岁的大孩子来这里踢球,他们大多是她学校隔壁另一所初级中学的学生。
夏初静静地走着,心里还在默记单词,路边足球场里传来男孩们叫闹的声音。她走着走着,脚边突然滚来一个足球,她停住,看看足球,又看看那帮男孩子。
美丽夕阳光辉的映照中,有一个高挑挺拔的男孩正远远地站在草地上朝她做了个手势,由于他背对着太阳,夏初完全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身后有万丈光芒一般。
可能觉得他是想要球,夏初弯腰抱起了球,只是还来不及跑过去递给他,他已经率先朝自己跑过来了。
棕色的棕色头发,温润如琥珀一样的褐色眼眸,笔直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嘴唇天生笑弧,脸庞天生英俊,他是阳光和微风,清爽,温暖。
面前高挑的少年看上去比她大几岁,他站在她跟前,深情款款的眼瞳和目光中,他瞧着她,本能自然地咧嘴漾出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笑容。
“你踢过来就好,不用捡起来。”他朝她伸出手。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
夏初小小一个,个儿头才刚到他的肩膀,望着他还有发愣,因为他是她来到美国之后,除了父母和老师,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
她还没有把球还给他,只是傻站着,少年就一直温和又觉好玩地瞧着她。
小小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朦胧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夏初把球放在他手上,然后转身就走了。她要回家上课了,Helen还在等着她。
而这个少年似乎每天黄昏时分都会在这个球场踢球,每天夏初放学回家都会看见他在那里奔跑,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只要球刚好在他脚边,那么下一秒这个球一定会朝夏初飞过来。
这颗黑白颜色的球再次滚到了自己的脚边,又像之前的几次一样,无论她捡起还是不捡起,他总会快速地朝自己跑过来,然后抱着球朝她漾开笑容:“谢谢。”
不久之后夏初就发现,他是自己的邻居。
他是Murdox家的儿子,父亲Franklin Murdox是工程师,母亲Margulis Murdox曾经是大学老师,那是一个很有涵养的富裕家庭。
他比夏初大五岁,叫Christian,他有一个妹妹,叫Cecilia,今年只有四岁,不过大概是生了什么病,身体总是不好。为了给Cecilia养病,所以他们全家在一年前搬到了圣巴巴拉,搬到了这个空气清新风景优美的小镇上,他们的母亲为了全心全意地照顾Cecilia还辞去了工作,当起了全职主妇。
他们一家都很优秀,肉眼可见的优秀,无论是相貌,修养,还是家境,都是让人羡慕的类型。
Grande家和Murdox家是这附近家境最好的两家人,至少从他们居住的房子就可以看出来。
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邻居不止这一位。
周末不上课的时候,夏初经常会去树林后的湖边,一个人在那里跑来跑去,这里就像是她自由的天地,她可以难得地发挥一下孩子的天性。但她发现,之前那个躲在灌木丛中偷看自己的黑头发男孩儿,每天都会来这里偷看她。次数多了,从一开始的躲躲藏藏和本能的警戒,到后来各占一片“领地”,光明正大地看着对方。
慢慢地,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有一天,这个黑头发男孩儿站在枯桠的老树前,现在高高的绿坡上,跟她说话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脸色很苍白,是那种天生的苍白,虽然眉眼漂亮但面孔削瘦,他穿着不是那么合身的宽大衣服还有磨得发旧的皮鞋,一切看上去都显示出他的家境可能不是那么令人满意。
夏初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朦胧的乌发静静荡漾在微风中,双眸清丽,没有答话。她浑身玲珑剔透,她是光明,可这毫无灵魂的光明似乎生于黑暗。
一个衣衫陈旧,一个崭新盎然,仿佛是灵魂感知一般,男孩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强烈的吸引间,竟然不自觉地慢慢走近了她。
他和她同岁,虽然瘦弱,但比她高一点儿,朝她伸出手,指间是一只青草编织的蜻蜓,小巧精美,栩栩如生。
夏初从他手上捏起草蜻蜓,看向他,朝他露出淡淡微笑。男孩儿也冲她露出略显孤僻的真诚笑意。
两个孤独的孩子躺在青草地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望着天空,或是男孩儿自顾自地絮叨着什么,好像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可以这样说话了。
“我叫Ernest Lindsay,你叫什么?”他问她。
一些简单的问答,夏初已经可以听懂了,她回答他,口音还很生涩,听起来很可爱:“Shiloh Grande.”
在这里,她已经不叫夏初了,没有人会再叫她夏初了。
“你是Grande家的?你们家的房子很大。我以前在你家房子后面埋过时空瓶子,我可以带你去看。你知道什么是时空瓶子吗?就是你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塞进写上文字的纸条,等到一年后或者十年后,给未来的自己看。”他不停地说着,有些激动的时候还会一骨碌坐起来,坐在夏初身旁看着她说。
“我找不到透明的玻璃瓶,只能找到绿色的还有棕色的酒瓶,我家里好多酒瓶,都是我爸爸喝酒留下来的。你想要吗?”他边说边跟夏初比划解释着,手腕上露出些许紫色发棕的淤青伤痕。
几个单词的理解,加上手势,夏初大概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其实她家里有许多漂亮的玻璃瓶子,瓶口有好看的木塞还有麻绳,但是她没有说她有。他问她想不想要几个酒瓶做时空瓶,夏初点了点头。
“你好,Ernest!”
天色渐沉,Edward过来找夏初回家吃饭,Ernest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跑掉了。Edward牵起夏初的手,瞅了瞅他躲在老树后面偷看的脑袋,微笑着大声道:“你一定很喜欢我们Shiloh吧?要来我们家吃晚餐吗?”
就像一只怕生的小鹿,Ernest没有回应他熟悉的邻居叔叔,扭头跑掉了,往回家的方向跑去了。
Edward没有生气,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笑牵着夏初回家:“走吧,回家吃饭啦,妈妈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你一定会喜欢。”
Ernest的家在湖边的另一头,他的家庭状况非常糟糕,不仅不富裕,而且十分困难。他的母亲Lluvia是一名美丽的西班牙女人,至少年轻的时候很美丽。夏初有一次见过他的母亲,他们长得很像,Ernest简直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拥有跟她一样好看的眉眼。只是她现在看起来非常的苍白,跟她的儿子一样苍白,这可能可能跟她的丈夫有关。
Eric Lindsay,Ernest的父亲,他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不仅不出去工作,而且经常酗酒,喝醉的时候常常殴打妻子和儿子。
但Ernest的母亲似乎总是默默忍受这一切。
他的家庭跟Grande家还有Murdox家简直是触目惊心的鲜明对比。
因为贫穷与怪异,Ernest不受同龄人的欢迎,大家都瞧不起他,喜欢捉弄他,在小镇如此,在学校亦是如此。
他跟夏初不在同一所小学,他上的是便宜的公立学校。面色寡淡苍白,脾性古怪,加上总是穿着显得宽大陈旧的衣服,Ernest总是会成为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他跟夏初一样,总是默默无言地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毫不理会有时同学们突然兴起的捉弄。
也许正因如此,Ernest和夏初小小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可能就是某些相似的同病相怜的地方,令两个人孤独的人成为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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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一直在努力攻克语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