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半个身子浸入冰冷的水中,可他却毫无察觉。
姑娘抓住他的手臂,拖拉着把人拽拽上岸。阮流步子虚浮,两人踉跄跌坐在地。
“吓死我了,你也太不小心了。”
阮流抬头,救他的姑娘穿着藕粉色衣裙,一根翠绿色腰带系在腰间,话没说完,她注意到少年湿红的眼尾。
“啊,你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
阮流意外她的自来熟。
注意到阮流惊异的眉眼,姑娘却挑眉,“这是看脸的。”
阮流忍俊不禁:“多谢。”
两人都还坐在地上,互相搀扶着往不远处的石椅上走。
“你是外地的?我叫万苗生,认识一下?”
“对。在下阮流。”
万苗生咧开了然的笑,边拧干裙摆,边说:“我就知道。万春城多少人我都记得,可没哪个像你这么好看。况且这池塘发生怪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也就你们外地人不知道,喜欢到处逛。”
阮流道:“你是专门守在这的?”
万苗生打了个响指:“猜对喽!这半个月我已经拉了好几个上来,你是……”
她掰着手指头。
“第七个!”
阮流蹙眉。
上次来万春城时年岁小,所以不清楚师兄来这是不是为了这池塘。
他问:“这池塘会吃人?”
万苗生双手一拍,绘声绘色道:“你果然不一般,一眼看破!半个月前我偶然救下一个人,他说有东西在扯他,可把水抽干,又塘底又干干净净。后来我又遇见了几次,看着他们受蛊惑一般往下走,活像中了邪!”
“我和别人说,别人不信。我和我爹说,我爹不信。他们都觉得是失足落水或者自己不想活了,可偏偏这事发生时总是只有我一人在场。”
阮流道:“所以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万苗生点头,还想说,就瞥见阮流通红的脸颊,犹豫道:“阮公子,你是不是……”
“嗯?”鼻间发出含糊的声音,阮流等着万苗生后言,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万苗生焦急的呼喊。
“诶!!!阮公子!!!”
……
阮流缓缓睁眼,入目是一片暗色的帷幔,宁人心神的沉香飘逸在鼻间。
“快去告诉小姐,客人醒了。顺便通报老爷一声。”
“是。”
阮流偏头,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立在床边,柔和的声音问他:“公子可有不适?”
阮流摇头,他还有些虚弱,看着确实遭了很大一番折磨,唇白如纸,还起了皮。
侍女上前,用湿帕子贴上干燥的唇,解释:“您发了高热,我们小姐带你回来的。”
一阵匆忙的开门声。
万苗生坐在一旁:“你可吓死我了,大夫说你先前就发热,再往水里一泡更是不得了,昏迷了好几天呢!”
阮流一直没说话,这下开口才发现嗓子疼得厉害,只能逼出一两句气声。
万苗生赶紧让他停下:“你先好好休息,我知道你感谢我,休息好了我们再说话。”
“对了,等会儿我爹说不定回来看你。别害怕,他就看着严肃,人很好的。”
“小姐!”侍女出言提醒。
“好了好了,这句话是‘严肃’不能说,还是‘好’不能说,我评价一下我爹又如何?万春城的百姓哪个不说他是好官?”
“万苗生!”威严的声音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渐近。
面容朴实、神色威严的中年男人一来,万苗生不复侍女前大咧咧的模样,缩着头像个鹌鹑。
她弱弱道:“爹,我在夸你呢。”
中年男人轻飘飘瞥了她一眼。
视线投向阮流,道:“公子近日就在府中休息下来,来万春城游玩遭此磨难,是我们招待不周。”
语气出人意料的缓和。
阮流就在城主府住下来,毕竟和回客栈相比,城主府还算一个好去处。万苗生这几天没少找他聊天,说害怕他一个人孤单。
直到今天,她格外兴奋,起了个大早找到阮流,说今日有人要招待,随后便羞涩跑出门。
阮流大概知道那人是谁——这位大小姐的心上人。
他没少听她提及她的心上人,俊朗有才、温柔善良几句话翻来覆去,他们还两情相悦。
病昨天就好全了,只是万苗生要留他,怕反复发热,担心阮流孤身一人,病倒了没人照顾。
如今万苗生有事要忙,他刚好可以回趟客栈,有件长衫还落在那里……
细长的睫毛微敛,盖住眼下神色。
顺便换家客栈。
阮流大病一场,但亏得城主府好心照料,伙食好,吃的也比往常多,几日下来,气色比先前好上不少。
少年一身天水碧长袍,衬得肌肤愈发清透,瞧着年纪小小,眼波流转间,比窗外几颗新芽还要嫩上几分。
“哟!公子您回来啦!”
掌柜面上带笑,好几日没见这位客人,要是在不回来,那空出来的房间可要想办法处理。
阮流言简意赅:“我等会儿退房。”
说罢,长腿一迈准备上楼,被掌柜叫住。
“公子留步!瞧我这记性,您隔壁那位连着两天问您去处呢,咱也不知道是吧,您看?”
阮流脚步顿住,声音发沉:“我到时候和他打声招呼,就不麻烦你了。”
掌柜连声应好。
阮流快步上楼,三两下收拾好东西,关上门,视线在隔壁停留片刻,匆匆下楼。
这几天他想明白了。
这里不过是一处留影,师兄认不出自己太正常了,况且……难不成要让师兄丢下年幼的自己?
之所以要离开……他看不得师兄对别人好。
城北客栈分散,下一个客栈还要往南走。
行人匆匆,阮流带着帷帽并不引人注目。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下。
“娃娃,要来点什么?”
细白的手指在各色糕点上方徘徊,最后纠结停下。
“桂花味的。”
“就着一个?”
阮流脱口而出:“吃多了……”
“吃多了牙疼。”
没说完的话被低沉温柔的声音补齐,阮流僵住,落在外边的手指缓慢缩回袖口。
视线控制不住地往旁边移。
是师兄,还有……“他”。
“娃娃?”
阮流干巴巴道:“不,还要杏仁味的,绿豆味的也来点。”
阿嬷笑着包好,叮嘱道:“你年纪还小,可别贪吃一天全吃完了,到时候牙疼,家里人看了也心疼。”
阮流轻轻“嗯”了声,鼻尖发酸,想说现在已经没人能管他了,可觉得太矫情,偷偷咽了下去。
纤薄的身影很快被人潮淹没。
“师兄?”
风行止摸了摸小孩的头,低声道:“走了。别吃太多,回去给你做其他好吃的。”
新客栈没上一个好,桌椅床板各有各的损坏,不过阮流没太在意,于他而言,住哪都一样。
阮流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又去了城主府。
万苗生身边站了个相貌温润的男人,两人并肩而行。
她看见阮流很高兴,扯着身旁的男人跑来。
她步调轻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阮公子,看来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啊,来这么早!”
万苗生看看阮流,又看看男人,一瞬间福至心灵:“对了,还没给你介绍呢!”
她忽然有些腼腆:“这是徐子谦,我和你说过的。”
然后看着徐子谦说:“这是阮流,我新认识的朋友!”
徐子谦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万苗生道:“我爹想你了,阮公子你现在有时间吗?”
万苗生刚说完,一道无形的目光似乎打在阮流身上。
阮流道:“有的。”
“那太好了,你要去吗?”万苗生小声补充,“要去我可就和子谦一起喽。”
阮流听懂她的暗示,笑着,了然看了她一眼,不出意外瞧见她脸上悄悄的恳求。
于是点头。
……
一日不见,城主鬓边似乎多了几根白发。
“城主,您找我?”
万古年安抚地笑笑:“阮流先坐,我今日找你有一事相求。”
阮流没说话,万古年继续道:“你觉得万苗生如何?”
阮流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再问他女儿怎样。
“我将她嫁与你如何?”
!?
阮流几乎要跳起来,震惊道:“城主莫要开玩笑了,万小姐不是有钟意的人?”
万古年神色冷下来:“就是不放心她那个好心上人。”
阮流茫然指了指自己,呆愣道:“我就很让人放心吗?”
一个不知背景的外地人。
万古年道:“我看得出,你与我们并非一路人。”
阮流诧异:“那万小姐?”
“我希望她能走出去看看,徐子谦并非良人,他性格偏激、别有所图。”
阮流沉默。
他同样做不到这些。这只是一个早已拥有未来的时间节点。
“您要不要试着和万小姐谈一谈?”
……
阮流坐在亭子里,眼前的荷花开得正好,墨绿色荷叶上零星分布着几颗珍珠。
不管是万苗生还是这万春城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过于真实,以至于阮流都快忘记,这是一个既定的时空。
在城主府里争吵的应该是万小姐和徐子谦,城主敏锐发现了徐子谦居心不良,可万小姐不相信,后来因为一个东西的归属和徐子谦产生矛盾。
故事的结局已经很明朗了。
阮流慢慢闭上眼睛,正午阳光正烈,突然下起大雨,细细密密连成线,吹着风飘入亭子。
阮流不避,小半截衣袍被打湿,眼前却是一片艳红。
一片阴凉忽然落下来,隔绝了刺目的光线和湿凉的细雨。
阮流睁眼,抬头。
牙白色的油纸伞置于头顶,伞面还绘着清新淡雅的浅粉色小花。
竹制伞柄上握着只骨节分明的手,视线再向上——
是好久不见的云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