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手一起使力,将隔在他们中间的横梁搬开。
游无晓反身半蹲,示意落长明上他的背,他还记挂着他脚踝上的伤。
落长明迅速摆手:“不,背他,快。”
背他?是谁?
游无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看见一个晕倒的白胡子老头,不意外又被黑烟呛咳了两声。
不过火海无情,此时并不是互换信息的好时机,他只得两下背起人,一起朝外走去。
只要走到院外面,其实就没事了。
北方干燥容易起火,好人家的院墙用的都是防火的砖头,把火拦在里面,烧完了就算完。
游无晓转头一看,正看见落长明一个人望着逐渐变小的火势无言,对方的身影一时有些寂寥,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惆怅些什么。
游无晓道:“怎么回事?”
落长明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开锁,我也会开‘锁’。”
他转头一笑,拎着招摇往来时路上走,虽然面子上强撑着,脚下其实还是看得出细微的颠簸。
“小时候在家见过盗鬼孽昭鼠,他说与我有缘,就传了我一手缩骨功,好巧不巧王老爷栓人不兴用绳子,用的是链子,我没费两下功夫就脱身出来,找了一点他们炼丹没搬完的硝石,直接扔进烛火里炸了。”
听说书的讲,落麟虹当年就是这样用硝石烧的汤园。
“我们现在去王家就能看到一出好戏,”游无晓算着时辰,“这会儿赵大哥应该已经带着官府的人到了。”
赵才翔?
落长明眼神稍稍一瞥,听见这话心里未免有些狐疑,从这儿到孙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赵才翔怎么会知道今晚应该抄王家的事?
就在他还疑心他们俩怎么沟通的,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沟通方式的时候,他抬眼忽然瞧见了立在树后的孙袅袅,于是此刻一切谜团都有了答案。
游无晓:“我背上这人是谁?”
落长明冷笑一声:“王家的二号人物,王老爷。”
黎明,王府。
甲胄冰冷,数十把长剑肃杀。
他们三人终于赶到了这里,此时王家已经被抄,院子里摆着各类罪证,包括几十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子。
落长明专门去小孩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些孩子大多都三四岁大,没有小婴儿,眼前这种情况,叫他的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王老爷手里的柏樱丹配方,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自然与落麟虹声誉无关,也不会有人无端朝着落家泼什么脏水。
他这边放下心来,跟着游无晓继续朝里走,过了几片石屏风,到了院子的最里面,赵才翔正负手站在廊下,身旁站在兆丰年。
兆丰年脚边跪着一个人,一张脸涕泗横流,活活哭成了一张花猫脸。
孙袅袅看见就“啧”:“那就是王家的曾孙子,常跟着兆丰年鬼混的纨绔少爷。”
少年郎一朝风流,一朝覆灭。
不过一朝而已。
远看着兆丰年似乎是被求怕了,使劲儿把自己的衣角从王家曾少爷的手里拽出来,一抬头,看见游无晓几个人来了,立刻下了台阶朝他们走过去。
他从未感到这几人如此亲切:“你们可算来了!背的那不是王家的老爷?直接交给那些兵吧。”
他们忙归他们忙,落长明心里还惦记着玄山松烟墨的事,后胳膊肘轻轻一碰游无晓,游无晓立刻就知道是什么事,走到赵才翔跟前去,要求见王桑德一面。
赵才翔闻言,下意识撩眼朝廊外看去,一双狐狸眼在扫过葭老四的脸时,不免微微停顿片刻。
那张脸,他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于此同时,落长明也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单手习惯性去扶脸上的面具,却直接扑了个空。
他忘了,鎏金面具早就丢在了王老爷一开始关押他的地方,于是去面见王桑德的时候,也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落长明是和游无晓一起进去的,王桑德果然如游无晓所说那样,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只剩下了一□□气吊着,眼睛半睁不睁,叫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还能开口说话。
“王太爷,你有块玄山松烟墨,你还记得吗?”
他问完,就见王桑德费力睁了睁眼,神情像是做梦一样,好像见到了一个不可能见到的人,好半晌才颤颤巍巍开了口。
“当然、记、得。落、落麟虹,你还活着?”
落长明道:“晚辈不是落麟虹,晚辈是她的儿子。那玄山松烟墨除过你以外,可还有谁有?”
“玄山观的姚三清。”
“除过姚三清呢?”
“那、咳咳,那便不知道了。”
落长明闻言,左右肩膀卸了力气,像是无形之中叹了口气,冲着床上行了个晚辈礼,转身本想走,却又听见床上的人开了口。
“外、外面怎么了,王家是不是要大难临头了。”
落长明觉得这话说的奇怪,王桑德既然要研究柏樱丹的事,那么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要暴露的一天,一旦暴露,当然大祸临头。
可是当他转回身时,却见王桑德一脸平静,是一种早已预料的平静,好像活到他这个年纪,见过的事情太多,预料什么事都能预料的很准。
可那也是一种解脱的平静。
解脱?
落长明:“求长生的不是你!”
王桑德:“当然,不是我。”
落长明:“是你儿子!”
王桑德:“没、没错,我这把老骨头,不过是给他试药的而已。可世上哪里有真正的长生,我能活到这个岁数,单纯、单纯是巧合而已。长生是假的,这样的事连落麟虹那个丫头都能看破,一早就劝诫了我的儿子,却不曾想他没有落丫头那样的慧根,事到如今毁了自己,也毁了、毁了别人。你娘!死的可惜!”
这一番话下来,落长明不免心绪波动,他快速上前几步,离榻边又近了几分。
他现在胸口郁结着一股气,他想即刻就脱口而出,问问他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啊!眼前这个长辈活了这么久、这么久,又有什么十几年前的大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落长明太过激动,竟然一时没能张开嘴,叫王桑德抢了先。
王桑德紧接着就说:“兆家的丫头!死的更冤!”
落长明知道这个兆一定是兆丰年的兆,可他对此没有兴趣,但当他看见一直静静守着的游无晓脸色立刻黑起来的时候,心头控制不住地狠狠一跳。
一向平静的游无晓在这一刻更像是一头猛兽,他出手快到落长明来不及阻拦,就已经俯身揪住了王桑德的衣领。
“兆家的怎么死的?!”
谁都想从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的出口,可王桑德已经到了生命的崩溃边缘,他不知道这两个小子在问什么,只一个劲儿道:“命啊!都是命!”
喊完,就嘎嘣一下儿,咽气了。
血管可怖的脸上还带着平和的笑。
游无晓像是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手上使劲儿,还想再问,却被身边另一只手覆盖在手背上拉开,虽然手心冰凉,无形中却有着心脏一样的温度。
他下意识回握住了那只手。
落长明问:“他说的兆家的丫头是谁?”
游无晓说:“是我娘。”
游无晓的亲娘姓兆,叫兆温荞,是如今兆老家主的唯一一个女儿,算起来就是兆丰年的姑姑。
兆温荞和落麟虹一样,死在同一年,同一个冬天。
直至王家上下全部进了监狱受审,孙无悔还是没有回来,三胜门依旧是孙袅袅这个准接班人说了算。
孙袅袅不是个能闲的住的性子,张罗着要办一场小小的庆功宴,专门叫人去高崖定了几桌好菜,又拿了家里风干的牛肉条,取了不少坛酒,嚷嚷着要不醉不归。
人一多,一开始拼酒,场子就容易热。
落长明下意识伸手松了松领口,眼神轻瞥间,见到游无晓的茶杯空了,就提着热水壶添上,添满了就不再管,撒手要拿起眼前的酒杯再喝,结果被身边的人摁住了手。
他一转头,就跟游无晓的眼睛对上,刚想问干什么,就听见对方先开了口。
“茶太烫了。”
“你几岁了,烫你不会晾一会儿再喝。”
落长明说完还是觉得热,又单手把领口扯大了点儿,露出一截藕一样的脖颈,再往下人看不见的地方,就是大大小小的疤了。
游无晓盯着他脖子下的衣料看了一会儿,又不经意收回来。
“这么烫你为什么倒给我。”
“?”
叫他这么一打岔,落长明手里的酒杯已经不知不觉放了下去,一拍桌子也准备开始叫板儿,结果这不大不小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落长明显然很不服气:“他非说这茶烫。”
游无晓:“是烫。”
落长明心道好大一声狗屁,不过他还没忘记这是在人前,得端着点儿礼数,到底也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殊不知这两次个字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明晃晃的亮。
游无晓见状,声音里不自觉染了一点笑意,轻的像一点风。
“不信你尝一口。”
孙袅袅坐在主位上都看乐了,直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朋友,是冤家又不像冤家的。”
游无晓:“我跟他不是朋友。”
落长明:“谁跟他是朋友?”
两人同时开口否认,又叫孙袅袅笑了半天,手里的酒杯都没端稳,溅出星点酒液。
她这一笑倒跟宣战旗似的,底下落长明不肯落下风,势必硬刚到死,果然端起刚才新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大口,面色如常。
落长明:“根本不烫。”
那茶当然不烫,如今已经闹到大半夜,醉的醉,偷闲的偷闲,大家都喝酒,谁还顾得上给水壶里添热水?
不过就在刚才落长明喝茶的空当,面前的酒杯已经被人不知不觉换成了茶杯,茶杯里是刚倒的清水。
游无晓接过他手中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趁机把清水杯子塞在他的手里。
“嗯,是不烫。
不过清水和酒的滋味,除了失去嗅觉的人,还会有谁分不清?
落长明一口就尝出了杯子里的水,刚想回怼,抬眼便对上游无晓一双淡淡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稍微一犯怵,就将要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还伤着,是该忌酒。
这边不斗了,孙袅袅自然没了戏看,扭头就想找身边的人笑说他俩,结果她的赵大哥正盯着游无晓走神,另一边兆丰年又醉闷不语,这叫她一时没了兴致,只是低声道了一句小话。
“游无晓这厮,真是白瞎了老娘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