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
孟禾眼巴巴望着远处山头火光冲天,自己只能和城主府兵原地干等,焦急地来回踱步:“还没消息吗?”
正念叨着,一名府兵忽的说道:“大人,那边有人过来了。”
孟禾快步上前,看清火把下映着的脸庞,问:“丽达姐?你们怎么下来了?”
狄丽达又走近了些,他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群陌生的昭国姑娘,以及护卫在最后头的另一位女黑骑。
“这些是义云寨里的姑娘,戚公子托我们救她们出来。”狄丽达说。
狄丽达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孟禾曾听周信讲起过义云寨的日子,便明白过来,随后叫来几个府兵帮忙搭篝火供姑娘们取暖。
接着孟禾又找来随行干粮,交给狄丽达和另一女黑骑分予她们。
她们刚从义云寨逃出来,对陌生男人固然有所畏惧,更不用说还是个异国男人了,因而孟禾自觉不去打扰。
十六个姑娘围坐在四堆篝火旁,吃着两位女黑骑分给她们的干粮,对眼前嘎吱摇曳的火焰还有些恍惚,仿佛做梦一般。
但穿林而来的暖风又在提醒她们,她们终于出来了,不用再忍受义云寨内那刺骨的山风了。
想到这,几个姑娘忍不住靠在同伴肩膀上低声啜泣起来。
狄丽达来到方世乐身边坐下,从这名年轻少女在山寨大门时的举动看来,她应是这群姑娘的主心骨。
狄丽达微微一笑:“阿妹,怎么称呼?”
她抱着膝盖:“我叫方世乐。”
“世乐,名字很好听呢,是一世安乐的意思吗?”
方世乐勉强笑了一下:“是,姐姐你怎么称呼?”
“叫我丽达姐就行。”狄丽达注意到她手中干粮没有动过,指了指道,“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方世乐摇头:“现在不想吃。”
“哦,还在想山寨上的事吗?”
方世乐再次摇头:“我在想,在义云寨待久了,不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
狄丽达有些意外,想不到她年纪和阿妮苏一般大,想事情倒也挺有远见,沉吟片刻道:“……你还这么年轻,以后可以做很多事呢。”
方世乐转头注视着狄丽达的眼眸,从前只道听途说南溟人长相怪异,如今亲眼得见才知世上真有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而且一点也不奇怪。
她说:“我们会被送回昭国吗?”
“我们需要你们记个口供笔录,所以会暂且把你们安置在南溟,等案子结束之后再联系昭国官府送你们回去。”
方世乐顿了顿:“那如果我想留在南溟呢?”
狄丽达微愣,想起周信说过在义云寨的大多是被昭国赶出来的流民,哪怕遣送回国,也无家可归。
不过看这些姑娘,不像是犯了事潜逃出来的。
于是她说:“这得问少主,若你真有这个意愿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谢谢。”
“没事,南溟早几年就欢迎外国人移居了。”狄丽达低吟一声,“不过你真不打算回家吗?”
“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带着我的表姐。”方世乐看向身旁的萧二娘。
萧二娘则对狄丽达回以微笑。
“为什么要逃?”狄丽达接着道。
方世乐抱膝抱得更紧了:“……我娘只生下我这个独女,我爹说我断了他方家香火,不能传宗接代的养着也是赔钱……”
狄丽达奇道:“阿妹你先天不育吗?”
方世乐更奇:“啊?什么不育?”
“就是天生的就生不了孩子。”
方世乐脸红道:“我不知道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你不能传宗接代?”狄丽达认真道,“而且是你娘生了你,这话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爹说吧。”
方世乐怔住了,像是听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言论,好半天才说:“好像,有道理……丽达姐,在南溟,女人的地位是不是都比男人高?”
女人男人的这个问题狄丽达倒没想过,遂思索道:“也不能这么说吧,大部分时候我们只看能力如何,才能出众者,自然会受人青睐。”
“那还有什么时候?”
“除了刚说的传宗接代,就是立王储的时候。按传统会优先传位给公主,不济再传少主。”
萧二娘闻言不禁感慨:“原来公主真的可以当女皇啊。”
狄丽达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我们不这样叫,对女国王要称帕尔黛。”
“帕尔黛……听起来像个人名。”
“确实是个人名,在古溟国传说里,她是一位带领被奴役的族人逃出生天,找到这片土地安居乐业的神女。”
萧二娘托着下巴看向方世乐:“乐乐也是这样啊。”
方世乐喃喃道:“哪有,最后不还是被人救了……”
狄丽达却笑说:“阿妹的勇气,足以与帕尔黛相当。”
方世乐若有所思地啃了口干粮。
……
须臾,孟禾又等到几名黑骑折返,但人数不多。
“什么情况?”
为首那人摇头:“镖师跑了,少主带人去追了。”
孟禾啧声叹道:“那‘墨石’呢?”
“烧了。”
“烧了?”
“是,他们用‘墨石’点燃了山寨。”
孟禾一惊:“难道说‘墨石’就是……少主没事吧?戚公子呢?”
“少主没事,但戚公子……”那人有些为难道,“我们本来抓到了两个镖师,结果他们还有一个同伙放了烟雾弹来救人,戚公子也不知去向。”
孟禾沉默了好一阵。
本就是黑骑破例带使臣外出查案,若再创让使臣在外遇难的先例,那他们就等着解甲归田吧。
他不由抚额道:“希望这是今晚最糟的消息了……”
狄丽达在旁边听得忧心忡忡。
方世乐不懂南溟语,但看他们表情,大概猜出是山上出了事。想到此前受过那两人的恩惠,也不免担心起来。
“但愿吧,愿帕尔黛保佑……”
黑骑话音未落,便在孟禾惊恐的蓝眼中看见一点赤红。
他猛然回首,只见暗夜中,那抹血光染红整片山坡。
孟禾瞬间清醒,迅速拉响信号弹。
比起提头回去见陛下,他现在宁愿解甲归田了。
方世乐不解地望着头顶两道红光:“丽达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狄丽达脸色苍白,哆嗦着帮她把鬓边碎发别到耳后,无力道:“那是,少主遇难的信号。”
-
周遭的虫鸣声戛然而止,流云缓慢,无穷无尽的风声拉着戚暮山下坠。
死亡于他并不可怕,他还记得当初玄霜蛊刚发作时,每一次醒来又要靠疼痛才能昏睡过去,都是在一次次接近死亡。
他早该习惯这种感觉,就像习惯这具孱弱的新躯体一样。
但当戚暮山看到穆暄玑跟着跳下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要!
他这两个字没能喊出来,那双幽蓝的眼睛已近在咫尺,穆暄玑抓住了他的手。
刹那间,穆暄玑将刀尖对准崖壁裂缝,狠劲插入,带着两人沿崖壁急速下落。然而这把卷了刃的旧刀无法又被这般急剧磨损,又再承受他俩的份量。
穆暄玑感到手心里的指尖正一点一点滑落。只要松开手,等刀刃撞在裂缝的末端,仅凭他一人的重量应能勉强悬在崖壁上。
只要他松开戚暮山。
下一刻,穆暄玑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泛白,决然地将那只手攥紧。
刀刃与石缝间擦出无数火花星子。
——噌!
长刀撞在裂缝末端的瞬间,刀刃当即变形,刀柄颓然折断,突然减速产生的巨大冲击力险些扯脱穆暄玑的手臂。
唰!
山崖下是丛聚的洛林,两人一头扎进树里,密密麻麻的树枝无情撕扯着他们的身体。就在戚暮山将脱手之际,穆暄玑猛然抓住他胳膊,将人拉近自己。
戚暮山立刻勾住穆暄玑的肩膀,手里还紧紧握着玄铁剑。
漼错枝桠极力给二人提供缓冲,但终究因为高度有限,没能接住。
撞在峭崖的前一刻,穆暄玑抱紧戚暮山的头,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从近乎垂直的倾斜山坡滚落。
须臾,不知滚了多远、多久,斜坡似乎在变得平缓。穆暄玑身上扎着枯枝落叶,被碎石啃咬着皮肉,喉间突然涌上粘腻发烫的血液,扼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头脑清醒,不能死,你我都不能死……
扑通——!
冰冷又湍急的河水顷刻间冲刷掉口腔内血液,同时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二人。
几乎在后背接触到河床的那一刻,游鱼、耳鸣、寒冷、窒息,所有细节犹如此刻的流水般,钻进穆暄玑的伤口,凿入他的骨髓。
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仍记得被人捉弄着推下水的阴影,如今比求生本能先袭来的,是那时的恐惧。
只是这回,那时救他的人也一同沉入了水底。
可如果我放弃了,戚暮山怎么办?
穆暄玑想着,忽然感到身体正随水流漂动。
随即他意识到不止是流水,还有另一只手在推着自己。
霎时,穆暄玑屏住气,拼劲全力将怀中人向上托举,终于远离河床,配合着努力向河岸游去。
眼见愈发接近河面,他紧抿嘴唇,痉挛的肺叶迫切需要他换口气。
就在戚暮山摸到河岸的瞬间,穆暄玑控制不住张嘴,河水伺机大量灌入,侵占他的意识。
他感到眼前阵阵发昏,四肢冰冷麻木,仿佛要再度沉入黑暗之中。
突然,一只熟悉的手,亦如当年一样,拽住了他的衣领。
-
拉赫,织物楼。
萨雅勒半卧在软垫里,正闭目养神,两条柔软的蜜色长腿搁在阿慈腿上。
少年面颊微红,始终低垂着目光不敢抬起,只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捶腿的力道上。
忽而珠帘摇曳,沁姐叩门而入,说道:“楼主,洛林那边动手了,是红光。”
“哦?”萨雅勒缓缓抬眼,“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黑骑的信号。”
萨雅勒轻笑道:“好,和那位大人说一声,差事已办完,记得把账结清了。”
沁姐颔首应是,领命告退。
等人离开,萨雅勒偏头看向少年道:“阿慈。”
“怎么了楼主?”阿慈低着眼道,“力道不合适吗?”
萨雅勒凝视着他,眼底眸光晦暗不明,忽然说:“我在东市的钱庄里存了些银两,若往后有什么变故,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阿祁。”
阿慈一愣,抬头对上萨雅勒略显凉薄的视线:“我的命是您给的,定誓死追随楼主。”
她静默片刻,终是勾唇一笑,说:“好孩子,过来点吧。”
“……是。”
-
“咳!咳咳咳!咳!……”
戚暮山提着穆暄玑探出水面,把玄铁剑往岸上一丢,边剧烈呛咳着,边把他拖上岸平放在地。
“少主!少主!阿古拉!”
穆暄玑没有反应,也没有呼吸。
戚暮山慌了,伸手摸他颈间脉搏,确认那里还在微弱地跳动,便掰开他下巴,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