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一张脱落的摇滚海报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沈北桉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像,与周遭格格不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经年累月的泡面汤料包气味,灰尘,隐约的汗味,还有一种金属弦生锈似的、带着点躁动的气息。
这就是他接下来要称之为“家”的地方?他父亲口中那个“可靠的老战友”、“能给你安稳环境”的林叔叔的家?
眼前这间卧室——或者说,更像一个被炸过的乐器仓库——几乎无处下脚。墙壁被层层叠叠的海报覆盖,上面是些面目狰狞或眼神空洞的人物,巨大的电吉他,还有意义不明的涂鸦字母。
地上散落着纠缠不清的线缆、揉成团的乐谱、空的饮料罐。
一张床勉强在角落里露出来,被单皱得像咸菜,枕头上还搁着一副断了腿的墨镜。
占据房间中央的,是一把立在琴架上的深红色电吉他,旁边散乱地放着效果器和拨片。唯一整洁的,大概是窗台上那排码得整整齐齐、但显然落了灰的泡面桶。
沈北桉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这样就能在自己和这片狼藉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他手里攥着的行李箱拉杆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除了必需品,还塞着他刚拿到的最新一次年级第一的奖状复印件,以及母亲在省城医院刚拍的CT片袋,那薄薄的塑料外壳此刻硌着他的肩胛骨,提醒着他被迫站在这里的缘由。
母亲突发的重病,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飓风,瞬间摧毁了沈家原本平稳优渥的生活。积蓄像退潮般消失在医院的无底洞,父亲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几天前,父亲红着眼眶,把他带到这位多年未见的林叔叔面前,用一种近乎托孤的语气恳求:“老林,北桉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他懂事,成绩也好,绝不会给你添麻烦!就……就一年半载,等他妈妈那边情况稳定了……”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
沈北桉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懂事?好成绩?这些曾经的光环,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无处可逃的负担。
林叔叔拍着胸脯保证,热情地把他领到了这扇门前。
而现在,沈北桉站在这扇敞开的、通往混乱的门前,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烦躁从脚底升起。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的滞涩,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秩序和理性的无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房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最终落在房间深处那扇紧闭的内门——大概是通往另一个房间或者小阳台?他需要尽快清理出一块地方,安置自己的东西,然后制定新的学习计划表。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
就在他犹豫着该把行李箱先放在哪里时,那扇紧闭的内门猛地被拉开了!
一股更浓郁的烟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门框剧烈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一个人影裹挟着一股不耐烦的风冲了出来,动作幅度大得惊人。
沈北桉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只觉眼前一暗,耳边就炸开一声极其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擦噪音。
“哐当——滋啦——!”
是那个冲出来的人,他肩上斜挎着一把木色的电吉他。由于转身太急太猛,长长的吉他琴颈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卧室门框的金属包边上。
那人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碰撞顿了一下。他猛地站定,转过头来。
沈北桉这才看清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很高,身形瘦削,穿着一件领口已经洗得有些松懈的黑色T恤,破洞牛仔裤,脚上是沾着泥渍的帆布鞋。
头发是深栗色的,几缕不羁的额发垂落下来,但遮不住那双眼神,他的眼睛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片,带着浓浓的倦怠和被惊扰后的极度不爽,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对眼前这个“闯入者”的审视和……敌意。
林南野的目光在沈北桉身上刮了一遍——从一丝不苟的头发,到熨帖的浅色衬衫,擦得锃亮的皮鞋,最后落在他脚边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同样纤尘不染的深灰色行李箱上。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嗤笑。
“啧。” 一声清晰的气音从他鼻腔里哼出来。
他根本没看被撞到的吉他琴颈是否受损,仿佛那刺耳的噪音和可能存在的损坏都无关紧要。
他烦躁地抬手,用沾着不知道是机油还是灰尘的手指,粗暴地将额前碍事的头发向后耙去,露出光洁却带着戾气的额头和完整的眉眼。那双眼睛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沈北桉的脸上,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砸了过来:“你谁?走错门了吧?收物业费的也没这么早。”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裹着冰碴的石子。沈北桉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排斥信号,混杂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对“规则”和“整洁”的天然抵触。
沈北桉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疏离。
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淡:“我是沈北桉。林叔叔让我住这里。以后,打扰了。” 他刻意加重了“林叔叔”三个字。
“住这儿?” 林南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眉头拧得更紧。
他下巴朝那一片狼藉的“床”的方向一扬,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你看这地方,像能再塞下一个人的样子?还是说,好学生都自带压缩功能?”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沈北桉,意有所指。
沈北桉的指关节在拉杆上又收紧了一分,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他强迫自己忽略对方话语里的尖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林叔叔说,我可以住书房,或者…客房。” 他环视一周,并没看到任何像客房的迹象。
“呵,” 林南野短促地冷笑一声,“书房?那是我放琴的地方。至于客房……”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恶意的玩味,伸手指了指房间角落一个堆满杂物、几乎被一个巨大的旧音箱和几箱空啤酒瓶淹没的狭窄空间,“喏,那儿。自己收拾。别指望我帮你挪那些‘宝贝’,它们可比某些人先来的。” 他故意把“宝贝”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瞟过沈北桉的行李箱。
压抑了一路的烦躁、对陌生环境的抗拒、对母亲病情的担忧,还有眼前这个少年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慢,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终于刺破了沈北桉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外壳。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让他白皙的耳廓染上了一层薄红。他不再试图解释,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迎上林南野带着挑衅的目光。镜片后的视线锐利如手术刀。
“看什么看?” 林南野被他看得更加烦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没听见?东西放那儿!别杵在门口当门神!碍事!”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讨厌的蚊蝇,然后肩膀一耸,把刚才撞到门框的吉他往背上送了送,抬腿就要往外走。
他迈步的方向,恰好要经过沈北桉和行李箱的位置。狭窄的空间里,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甚至带着点故意的冲撞感。就在他擦着沈北桉的肩膀、鞋尖即将踢到那个灰色行李箱边缘的刹那——
沈北桉动了。
他的动作极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私人领域被侵犯的防御。他猛地将行李箱往后一拉,同时身体向旁边一侧。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南野的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和闪避弄得一顿,身体晃了一下才站稳。
他猛地扭头,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死死盯住沈北桉,像是被彻底激怒了。空气瞬间紧绷,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你……”
“南野!” 一个洪亮却带着疲惫的声音及时在走廊那头响起,打断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林父,也就是林叔叔,端着一盘切得歪歪扭扭的水果走了过来,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北桉来了啊?快,快进来!南野,你这孩子,杵着干嘛?帮北桉拿行李啊!” 他显然没看到刚才那一触即发的对峙,只当是儿子又在犯倔。
林南野看到父亲,脸上那种外放的戾气收敛了一些,但眼神里的冷意和烦躁丝毫未减。
他瞥了一眼沈北桉,又看了看父亲手里那盘廉价的水果,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
“拿行李?” 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沈北桉和林父的耳朵里,“人家金贵着呢,我可不敢碰,万一碰坏了,拿什么赔?”
他刻意模仿着沈北桉那种清冷的语调,充满了讥诮。说完,他再不看两人,肩膀一撞,硬是从沈北桉和门框之间那点空隙挤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客厅,只留下一个写着“生人勿近”的背影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躁动气息。
那盘水果在林父手里显得有些尴尬。
他看看儿子消失在客厅的背影,又看看门口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沈北桉,搓了搓手,干笑两声:“北桉啊,别理他,他就这臭脾气!来来来,进来,地方是乱了点,叔马上帮你收拾!以后这就是你家,千万别拘束!”
沈北桉的目光从林南野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林父那张带着讨好和无奈的脸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轻轻推了一下眼镜。
“谢谢林叔叔。”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我自己收拾就好。不麻烦您。” 他弯下腰,手指用力,将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提了起来,越过门口散落的一堆乐谱和一只倒地的哑鼓,径直走向林南野刚才指的那个、堆满杂物宛如垃圾场的角落。
他放下行李箱,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过身,走到那扇被林南野摔开的、通往小阳台的门前。门框上,刚才被吉他琴颈猛烈撞击的地方,
留下了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白色凹痕,在深色的门框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新鲜的、无法忽视的伤口。
沈北桉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道凹痕,而是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他停顿了一秒,然后,平静而有力地,将门关上。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客厅隐约传来的、节奏混乱的吉他拨弦声,也暂时隔绝了门外那个混乱的世界。
狭小的杂物角落,灰尘在从唯一的小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里无声飞舞。沈北桉背对着门,站得笔直。
他缓缓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眼镜布,缓慢地、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镜片。
没有人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怎样冰冷的厌烦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对未来的茫然。
背包里,母亲CT片的硬角,再次清晰地硌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