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母住的房屋年久失修,雨势渐大,便开始有些漏水。
几人一扫先前的沉闷,分工去找来材料,准备明日帮萧母把屋顶修补好。
锦百见他们各有各的事情做,再看看连绵的雨,思及大部分邪祟喜好在阴湿的夜间出没,打算出门去祭台附近看看。
他方有动作,正帮忙找来木桶接雨的老道士便连忙追了上来,“山中天色已晚,实在不宜独自出门,小友不妨带我一起,若是发生意外也有个照应。”
锦百失笑。
这老道士浑身上下一丝灵力也无,同常人无异,怕是连凶悍点的鸡鸭都杀不死,却还敢跟着一同前去,毫不害怕锦百遇险将他丢下,真不知该说是他是勇敢还是傻。
见他殷殷切切地看着自己,锦百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神飘忽四移见,恰巧望见恕灵一个人扛着块大木头进来,似乎很需要帮忙的样子,连忙将老道士忽悠到了那边去。
恕灵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放下那块木头,将另一只手中的物件尽数交由老者,大步走过来,拧着眉看了锦百许久,道:“我和你一起去。”
锦百站在门前远眺,所有气流皆汇于无念山最高处的密林间,想来祭台便坐落在那里。
两人顺着几年来被踏出的山路向上,沉默良久,恕灵问:“你还是打算用那个阵法吗?”
乌秊神虽无神格,却也受了这么多年的供奉,神力应当同大部分上神差不多了。锦百不知道光靠他们几人,能否在不引起大范围打斗、致使村中出现伤亡的情况下,活捉乌秊神。
于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用那个阵法更好一些。
锦百点点头,犹豫许久,对恕灵说了自己先前被小鱼杀死,几个时辰之后又重获新生的事。
他那时并未对暮昼说完全,暮昼只当他被小鱼重伤,回神界同恕灵说起时,很是愧疚自己没能及时帮助到锦百。
恕灵回想起那时暮昼的表现,更不同意锦百的计划了:“如果你上次复活是因为小鱼动了手脚,此次按照计划行事,你真的因此丧命怎么办?”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如今锦百对自己身体的所有了解,皆来自于小鱼的话。
除此以外,复活后是否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有无次数限制。
他一概不知。
见锦百一言不发,满面沉思,恕灵试探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请天尊下界来帮忙如何?”
闻言,锦百有些犹豫。
他先前将暮昼骂了回去,如今要请他帮忙,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但转念一想,暮昼作为六界法则的维系者,这些本就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沉默两秒,锦百拿出传讯石联系暮昼。
无人应答。
即便知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暮昼那日被他说了之后有些情绪也正常,锦百还是不免有些焦躁。
作为天尊,暮昼这般行事,实在太过儿戏。
恕灵有些奇怪。
暮昼虽为人处世多有欠缺,处理政务却是一丝不苟。为及时接收上神谕令,他常年驻守主殿,寸步不离值守之位,偶有无法及时回应的传讯,他也会很快重传。
不应该这么久都没有回应。
更何况,此次是锦百发出的传讯。换做往常,锦百难得主动联系暮昼,怕是不消一刻钟,他便已经站在锦百面前了。
这人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大了。
恕灵腹诽一句,对锦百道:“我们之后再想其他的办法吧。”
锦百垂眸,轻声道:“可是七日之后,便又要献祭生灵了。”
“无碍。”恕灵说:“我早打听过,此次被选中的那户人家的牛羊完全够用。”
锦百心绪纷乱如麻,一时间竟辨不清,自己这般急切行事,想要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太过被动,至今为止的每一步,都如提线木偶般,被人牵引着往前走。
既不甘心乌秊神的出现只是偶然,又害怕乌秊神与小鱼有牵连、一切灾祸都因自己而起。
锦百如今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明知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却仍是抑制不住想要为此做些什么的冲动。
他何尝不知胡乱使用那阵法有魂飞魄散的风险,只是心底既盼着能侥幸生还,又隐隐觉得就此陨落也未尝不是解脱,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
只是对不起因此牺牲的所有人。
思及那些无辜的人们,锦百心底清明了几分,看着恕灵,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还是想再试试。”
恕灵没说话,脸色有些难看。锦百抿抿唇,继续说:“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剩下的一切便交给你了。”
雨霁月明,柔和辉光洒落大地,好似为一切蒙上轻纱。
恕灵能够理解锦百的想法,却不太愿意放任他去做那样危险的事。查看完祭台周边的情况后,沉默地跟在锦百身后下山。
林间只余鸟叫声,与两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清远辽阔。
一声鸟鸣划过长空,走在前面的锦百忽然顿住脚步。
恕灵正欲开口问他发现了什么,刹那间,锦百通身灵力暴涨,流动时噼啪作响,他抬头看了看月,嘴里胡乱地说着话。
恕灵紧握佩剑,上前几步想要查看锦百的情况。
不成想,只一个转眼,锦百便蹿到了百米开外,如脱缰野马般向山村另一头跑去,惊起数只枝头休憩的鸟雀。
愣神片刻,恕灵终于反应过来锦百这是辛咒发作了,连忙抬脚去追他。
锦百平日里安静纤弱,看上去总是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恕灵从没想到他辛咒发作时能跑这么快,一面追,一面在心中暗暗佩服亦守。
好不容易追上锦百,恕灵将人箍住,抬手将欲捏晕他。锦百挣扎不已,动作间一拳打在恕灵下巴上。
就在恕灵卸力的瞬间,锦百瞬间从他怀中溜了出去,蹿到一户人家门前,砰砰拍门,嘴里还喊着:“山中妖邪作乱,还请前辈出手相助——”
旁边的几户人家还没歇息,听到动静纷纷推门出来查看。
一人纳闷道:“这小伙子怎么大半夜来敲小双家的门啊?”
另一个女子闻言,怒道:“还能为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这小子没安好心!”
说着,她捞起衣袖,怒冲冲地向着锦百走去。女子常年劳作,力气很大,几步上前将不设防的锦百推了开来,撞在旁边的墙上。
锦百懵了一瞬,浑不在意地整理好动作间被扯乱的衣裳,立马又上前去拍门,“开门啊——”
女子脸都快让他气绿了,指着锦百大骂:“好你个登徒子!”
男子们终于反应过来,一团涌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制住锦百,叫他不能在拍门。
恕灵到时,正好看到锦百被几人抓住,还不老实地冲那道紧闭的大门喊着“前辈救我”。
其余几个女子则站在旁边,义愤填膺地痛骂锦百,说他长着一副好皮囊,没想到是个人面兽心的货色,竟半夜来拍寡妇家的门。
恕灵顿时脸有点木,快步上前去,将锦百从那几人手下解救出来。
他拉着锦百往外走,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家兄弟,他脑子不好,今日又喝了许多酒才做出这等荒唐事,绝非有意打扰。还请几位多多担待。”
恕灵一面说着,一面从钱袋子里倒出些银子,分发给众人,作为赔礼。
有人信了他的话,连忙拒绝了银子,只道:“那你下次可要看好你家兄弟,别到时候被人打了。”
不信的几人窃窃私语,有人嗤道:“醉汉哪能这般腿脚利索,千里迢迢从村头摸到村尾骚扰寡妇?”
更有人冷笑:“说是兄弟,可眉眼没半分相似,保不齐是俩浪荡子串通好的勾当。”
恕灵飞快捏晕还在自己怀中挣扎的锦百,将人扛在肩上,连连向围观的山民道着不是,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
走出一段路,想起自己寻常布衣底下还有层玄铁制成的铠甲,许会硌得锦百不舒服,恕灵停下脚步,将人从肩头上放下来。
而后,他便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锦百站在了原地。
平日如雪松般削瘦挺拔的人,昏迷后松懈下来,连带着呼吸都轻得快让人感受不到。莫名的,恕灵想起从前景旧养的那只猫,皮毛雪白、柔软脆弱,摸起来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恕灵托着锦百,不敢用力,总觉得稍微收紧手臂,他便会如新雪般消散。
这般托着抱着,提心吊胆一路,终于是将锦百带了回去。
跨进家门,恕灵方才松了口气,见那半道加入的老道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心中一紧,莫名开口解释道:“他旧疾发作——”
说到一半,恕灵顿住,忽然想起自己并无义务向他说明情况,转身抱着人往萧母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屋子走,将锦百小心地放到榻上。
老道士端了热水进来,浸湿手中的帕子后,为锦百擦去脸庞上沾染的灰尘。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翼翼,珍之重之,活像是在对待珍藏的宝物。
擦完脸,他又握住锦百的手,仔细检查起来。发现他手掌里有些轻微的擦伤,老道士面色一凝,从袖袋中掏出一小盒药膏,细细给锦百涂上。
恕灵站在一旁,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
他看看坐在床边看着锦百的老道士,心中生起一股怪异,上前道:“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他。”
“不必了。”老道士头也没回,轻轻解开锦百束起的发,将发带放到一旁的小桌上,“今日奔波不停,想来小兄弟你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这位小友我来照顾就好。”
暮昼嘶了声,正欲说自己不用休息。见这老道士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这边,想了想,走到一旁的小榻前,坐下,抱臂盯着老道士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近来太累,坐着坐着,恕灵忽然有些犯困。
霎时,恕灵只觉得眼皮如坠千钧,他竭力睁眼,却似乎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看见那老道人伸手摸了摸锦百的脸,动作间流露出万分眷恋。
恕灵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怒声道:“你别碰他!”
他跳起来,冲到老道士跟前,发现人家只是在给锦百掖被子后,尴尬地停住了脚步。
“小兄弟是被魇住了吗?”老道士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
恕灵无言,只能为难地点点头。
老道士什么也没说,随便看了恕灵两眼,重新将视线放在锦百身上。
两人相对无言,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