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殊第二日就向无恙城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从最初的惊讶与不解,到逐渐地接受,再到默认一切。
随之而来的是众人的疏离,无论是喜尔想到东敛阁整理书籍,还是去西山打理梅树,都会被人拦下来,他们一个个跪在她的面前,说害怕受到郎殊的惩罚。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郎殊坐上无恙城城主之位后,不仅没有善待这些,曾被赤脊虐待的下属,反而用更加严厉的标准要求他们,若是不小心触碰了红线,轻则鞭刑伺候,重则性命不保。
不理解此事的喜尔,曾暗地里观察过郎殊,除却有时性子异常阴鸷吓人外,他看起来和以往一样。
直到那日,一人外出散步的喜尔,无意间听到一阵吵闹声,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难以辨别在那个方位。
喜尔感受到召唤般,不由自主地寻找声源处,她在一堆大小一致的石墙里穿梭,眼前时不时出现一道上锁的铁门,数只手掌从缝隙中伸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撕心裂肺的哭喊,伴随着眩晕一同袭来,喜尔意识全无,全凭本能行走。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也越来越多变。
“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审问树妖时,少打了他一鞭,为什么要受到这么严厉的惩罚!”
“我更冤枉,我不过是行礼时头少低了一寸!为什么就被关在这里。”
“我也冤枉!”
“我也冤枉!”
……
喜尔再承受不住了,身子直挺地向后倒。
一道人影快速赶来,清除她耳边所有声音,将她带出石墙。
意识逐渐回归,喜尔抬头看去。
夫莲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都听到了吧。”他背着手,早有所料般。
喜尔反应过来:“是你把我引进去的?”
“没错,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些。”他波澜不惊地看向她。
“我应该做什么?”喜尔站直,郎殊变成如今模样,他们谁也没想到,现今之计只能是,想法子改变他。
“你能怎么做,你又能做什么?”夫莲反问。
喜尔语塞:“你让我知道这些,不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吗?”
“是想让你做些什么,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背过身,只留背影给她:“我是想让你认清现状和知晓利弊,早日做下决定。”
“毕竟,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喜尔不解:“你这是想让我走?可是一个月前你还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依旧高深莫测。
“有什么不同?”喜尔固执求问。
“人不同,环境不同,时间也不同。”他转身,紧紧盯着她。
喜尔感受到压迫,向后退了两步。
他垂下目光,又变得柔和:“如果你想离开,就来找我,我会帮你。”
说完,他毫无痕迹地离去。
喜尔回到凌云阁,仔细思索了一番夫莲的话,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身单力薄的她,留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会沦为牺牲品,与其被抛弃,不如主动离开。
她很快就下了决定,正准备收拾包裹。
阿弥跌跌撞撞地跑来告诉她,郎殊出事了。
两人赶到辛云台时,郎殊已是铁链加身,被绑在刑天柱上。
喜尔从阿弥的口中得知,郎殊前些日子下山追寻赤脊踪迹时,不慎沾染了魔气。
魔气入体,才导致他性情突变。
遭众仙者质疑后,郎殊主动要求上辛云台,以身受刑的方式,净化体内魔气。
别人不知道,喜尔却知道此法凶险,他要真是沾染魔气这么简单,这方式倒也可行,可是他本就与魔族牵连很深,一套完整的刑法下来,不死也去半条命。
喜尔左顾右盼,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一派悠闲的林相,他同样看向她,嘴角挂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猝不及防地来到她的身后,自如地摇扇:“想救他吗?我可以帮你。”
喜尔不信,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怎会有法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郎殊安全救出?
原以为找到他,就是找到了石与南,那她就可以趁机询问,郎殊冒这么大的风险,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是否已有了脱身的万全之策。
“别看了,阿南不在。”林相看出她的想法,出声提醒。
喜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语气中竟有股幸灾乐祸。
“你就这么不愿意相信我?”在她质疑的目光中,林相若无其事地回视,他下巴一抬,傲娇转身:“也罢,反正他受伤,担心的又不是我。”
“你有什么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喜尔管不了这么多了,要是郎殊出了事,她身为郎殊的人,一定是自身难保。
“你看,那刑天柱下面,有一条裂缝。”他用扇柄指了指前方,喜尔顺着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他口中的那条裂缝。
“只要在那条裂缝里,塞入一件东西,就可保他平安。”
“什么东西?”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棵碧绿色,晶莹剔透的玉石:“此为虚浮石,是阿南下山之前交给我的。”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叮嘱我,要好好保管这块石头,她的想法很周到,只是漏掉了一点。”
“……”喜尔静静地看着他。
他哭笑不得:“我与慕城主虽有几面之缘,可我们彼此并不熟悉,我若是贸然将此石交出去,若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免不了要被他怀疑,我有异心。”
“所以,我才来找你。”他将虚浮石放在喜尔手心。
玉石的来源、用处,他这么做的原因都交代得很清楚,喜尔却还是觉得不安。
不是觉得这个方法不好,而是觉得林相不像表面的那么简单,他高深莫测,笑里藏刀,这么做或许别有用心。
喜尔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帮助郎殊渡过这个难关,而非是给他带去更大的麻烦。
“好,就按你说的做。”喜尔将虚浮石收进衣袖,并不打算用。
在即将行刑时,喜尔高举手臂,请求能与郎殊说话,众仙者一看是她,就默认了这个行为。
喜尔走上辛云台,跪坐在郎殊身前,他的发丝松散而凌乱,白俊的脸上染了灰尘,就像是莲花跌进泥潭,在泥潭中苦苦挣扎,却仍免不了被污染的结局。
她替他挽起发丝,不经意地问:“你希望我怎么救你?”
“你救不了我。”他直接了当。
“那你为何要留下我,又为何要答应娶我?”喜尔固执发问,如果她的存在没有作用,那她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今日要么你告诉我,解救你的方法,要么我就留下来,和你一起受刑。”
“……”郎殊盯着她,眸中炙热似要将她燃烧殆尽。
喜尔捞开衣袖,将缠绕在手臂上的白布,一圈圈地解开,这是当日她跳入腌臜道后,为了防止意识沉沦,而自伤的。
她好不容易,才在洞里找到一颗尖锐的石子,每在胳膊上划一下,就是钻心的痛。
可她仍然划了一百八十下,写下了整整十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郎殊”
白布的最后一圈解开,那些成形的伤疤暴露在眼前,郎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不安且震惊地看着她。
喜尔将白布捡起,又重新缠绕回手臂上:“当日我刻下这些名字,就是要让自己铭记,你若来救我,就是我的恩人。”
“这份恩情理当让我,以性命回报。”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郎殊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他心里无比明白,她这么做还是为了,与他划清界限。
既便她的心里有他,她也不会承认,甚至还会因此厌恶自己。
“既然你这么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只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是死了,我不会救你。”
喜尔扒拉了自己衣裙,安然地坐下来,郎殊口中的后果,她像是没听到一般。
郎殊却慌了,双手悄悄攥紧。
一个不能轻易放弃生命的人,在面对如此凶险时,竟能如此坦然,他一时,看不懂她的内心。
随着一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行刑正式开始。
然而比刑法更快到来的,是一只来势汹汹的熊妖,它冲向人群,展开凶残的屠杀。
幕戈断开索链,将喜尔从地上拉起。
还未待喜尔问什么,他便冲到阵前,在众人合力,仍难以制服熊妖时,送上致命一击。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熊妖失去反抗能力,被众人制服。
郎殊隔空施法,腕骨轻轻一转,让熊妖彻底毙命。
“!”
“城主威武,城主威武!”片刻的静寂后,响起如雷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喜尔站在热闹之外,心如坠冰窖。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只熊妖就是那日,跟在郎殊身后,为他做事的那只。
虽然她对它的印象并不深,但仍能看出,它将郎殊当作自己唯一的主人,对他唯命是从。
可是即便这样又如何?他还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干脆利落地杀了它。
或许这就是他保全自身的方法,他的万全之策。
这让她无法不联想到自己,就算郎殊现今能给她几分好颜色,也保不准那日,会一个不开心,将她一掌打死。
她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去回报他的救命之恩。
却不可以让自己沉浸在幻想中,等待着他对她逐渐厌恶后,遭到抛弃或毒手。
那样,也太屈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