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声,方濯险些一头撞上身后树干,幸而半路刹住,伐檀杵在地面,划下深深一道剑痕。那人手执长刀,脚下微微扎一个扎实马步,双眸冷淡空洞如云上烟雨,稍一垂下,便拧出来一地淅淅沥沥的血红的雨点。
四野俱静,唯有雷雨阵阵,哗啦啦浇了一头。方濯缓缓起身,雨水连带血水一同抹去,听到手中伐檀正激动地、惶恐地大叫,它仿佛也为面前的一切而感到不安,但实际上方濯却明白,这是兴奋,一种数年所难遇的、唯有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某种胜负欲才能催生出的兴奋。它源于自己的心愿,起于那无穷的恍惚似的荒原,他不知它为何而来,却又明白,它终于会来。
“你还活着?”
姜玄阳一如既往地沉默,没有用声音回复他。下一刻,逼到方濯面前的已是一把沉沉长刀,劈烂雨幕,如同踏风而来,直指喉头。刀柄翻转而来击他胸腹,另一只手已成掌状闪电般向他劈来,直要将胸口都劈个对穿。
方濯再耿直,见他这样也早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姜玄阳,分明同何为一样,都被一种邪术做成了傀儡。姜玄阳自是不能听、不能看、不能答,只能依靠傀儡本能行事,眼看何为要遭难,他便被放出,以此来挡住他的攻击。
立时场面发生翻天覆地大变化,何为与姜玄阳两人合击一人,方濯原先全力相抗还算能在何为手下讨得一抹立锥之地,勉强也算是势均力敌。可多个本身与他功力就相差不大的姜玄阳,抵不过数十招,便落了下风,伐檀方探出一点苦行刀尖,还没来得及回身横剑,惊鸿刀便已拦住他肩头,狠狠地往最初被何为劈出的伤口处一压。
鲜血如注,猝然喷出,方濯痛得连压在舌下的药丸都险些吐出来,接着又是一肘顶上,那尸身冰凉凉的触感仿佛也顺着衣衫传来,将他浑身冻得打了个颤,被一肘击至数尺外,推出的灵息纹波及方圆周身,树影哗啦啦乱响,投下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影子,是被一刹那波及致死的小鸟儿。
当头又是一刀袭来,刀刀要碎他天灵盖,方濯被这一肘顶得浑身骨头都断了似的,勉强以小臂撑住地往旁侧一滚,才堪堪躲过一击。可姜玄阳虚招不过,后背又顶上一掌,带着莫大灵息与浓烈杀意,作势要拍烂他后心。
姜玄阳出来的瞬间,方濯便明白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单一个何为就已经让他开始构划如何脱身,再来个姜玄阳还了得?见已无通路,逃脱的意图化作必死的决心,让他浑身气息猛地往外一冲,生生在后心凝聚成一道紫黑色的屏障,龙角龙鳞几乎一同显出,何为击上一掌,掌心立即化血流脓,噼里啪啦烧灼皮肉的声音乱响,连撤数步。
姜玄阳立即扑来,方濯倚靠着树,双手执剑叮当拦他数刀,就地一踢翻身而起,竟把姜玄阳踢个趔趄,后退两步。伐檀向前一递,耍了个虚招,姜玄阳下意识提刀来挡,却被方濯轻飘飘一掌拍上左肩,当即让出一条道路。
方濯肩头流血,黑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又被大雨冲走。他却不管,抢身而上,一剑横在头顶,挡了何为神出鬼没一刀。姜玄阳此刻也已赶上,照着后背就是一刀,方濯回身挡格,后背却就暴露在何为面前,一刀砍下,但闻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响,从左肩到右腰炸开一片血雾。
方濯浑身一缩,摔落在地上,连一声惨叫都喊不出来。额上双角抵在地上,勉强为他带去了一点残存的魔息,但是也能感知到自己体内气息将尽,灵息已被榨干,魔息寥寥无几,却已不知道还能作何用了。
面前,姜玄阳提刀而立,一双深黑色的眼瞳隐约泛着血光,空洞如天幕。惊鸿刀寥寥泛着青光,拖拽在地上,一霎时,竟然如同回到当年初见,在擂台上十八九岁的他们第一次交手时,他似乎也是这么提着刀,平静地站着。
方濯抬起手,从容地抹上脸,借着雨水抹干净污血,收回自己的龙鳞龙角。一转眼,他已经变回那个年轻的振鹭山弟子,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看着何为收刀回身,两具无悲无喜的傀儡向他走来,刀锋凛然如月,即将劈下。
死亡在即,他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思忖:那两个小子应该也已经逃出了郊外。手掌按上胸口,摸着那枚玉戒不住地摩挲,这时心里才有不舍,嘴唇轻轻开合,喃喃道:
“师尊,我走了。”
语罢,抬手凝聚起最后一丝魔息,打算自尽。彼时姜玄阳一刀已经砍下,他要赶在姜玄阳前把自己的命了结在自己手里。谁料手刚覆上命门,还没来得及运功,便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大呼小叫:
“大师兄!大师兄!”
那声音很近,方濯双目大睁,喜从中来,满心死志立即消散得一干二净,转而成一心一意的希望,用最后一丝魔息一把抓起伐檀,当的挡了这致命一刀。虽然口中吐血,却撑起全身勉强绕到树后,忙往身后去看。
可看到的却并非是熟悉的师兄弟,而是本应已经离去的于朗深与尹鹤两人。他们刚才喊的“大师兄”,当然也不是方濯,而是姜玄阳。
两个人你拽着我我拽着你,明显也没想到跑到这地方来了,隔着一棵树看不清背后人影,这下一对上,一时三人面面相觑。方濯眼前一黑,胸口气血翻涌,又是一口黑血吐出。于朗深下意识要来扶,方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他一把,喝道:
“快走!”
看他一身惨状,尹鹤目瞪口呆,于朗深倒是反应极快,扶着尹鹤下来,手中长刀出鞘,猛地扑到他背后,替他挡了一刀,当即虎口裂开,汩汩流血,连退数步,一把搀住方濯的手臂,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哽咽道:
“你为了我师兄弟而死,就算是活下来,我们以后还能活得安心么?”
尹鹤在旁道:“走不出去,这个树林就是一个大迷宫。”他中着毒,没法运功,呆呆地望着姜玄阳和何为发愣,口中喃喃道:“大师兄,你怎么还活着,你如今来这里,是要讨我的命的吗?”
好在于朗深虽然性子直得过火,但不是没脑子,一边勉强抵着何为和姜玄阳的攻击,一面暗地里运功,一刻也不停地往方濯经脉里送。方濯得他一部分灵息,原本枯竭的功力又有了重新回转的趋势,眼见一刀自虚空中忽的横来直取于朗深颈间,他忙扑身上前,抓过于朗深的刀与伐檀相抵,将两人挡在身后,强忍着痛,低声道:
“你快带着尹师弟走,我为你们挡着。”
于朗深道:“我们跑不掉了,方师兄,我同尹师弟商量好了,一同与你死在这里!”
方濯怒喝道:“跑不掉也得跑,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跑!你们要是出不去,谁去告诉他们我是怎么死的?谁去告诉我师尊如何来给我收尸?”
说话间,又是一刀横上,何为姜玄阳两面夹击,幸而还有于朗深替他挡一挡才不至于直接命丧黄泉。方濯横剑将惊鸿刀隔开,又以手肘抵住苦行一挡,手上暗自运力,将于朗深往外推。于朗深被他连推出去数步,含着眼泪频频回首,拽了尹鹤来扶着,却又好似不忍心,扬了嗓子冲姜玄阳喊道:
“大师兄,当日你在明光派立下誓言,发誓此生必要将方师兄打败不可。如今你虽已经身陨,却已经胜了,要是泉下有知,就放了方师兄吧!”
方濯心里五味杂陈,但更明白此时的姜玄阳怎么可能听得懂于朗深说话,忍不住开口喝骂,催他快滚。援军不来,于朗深和尹鹤帮不上什么忙,那点儿希望再次丧失,唯一的企图就是能让这两人活下来至少一个,也不枉他今日在这里送了性命。
于朗深一面在他的护送下后退,一面喊大师兄,妄图能够将姜玄阳的理智喊回来一些。可他依旧眼神空洞,无知无觉,方濯腰腹又被他劈了一刀,眼看于朗深送的那点儿灵息也要消失殆尽,他明白决不能再拖下去。
伐檀剑向外一抽,转瞬松手。方濯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抵住眉心,默念剑诀,催动伐檀带着于朗深与尹鹤快去,离开此处。于朗深发现自己面前躺着一把剑,连忙要躲,却被一股力推上后背,生生送上,转眼剑锋如云,飘摇而起,一刹晃若流星,直要将他二人往林外送。
于朗深大叫道:“方师兄,不要,不要!”两行眼泪刷的流下来,趴在剑身边缘,在淋漓雨幕中尽量睁开眼,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伐檀的束缚,只好带着哭腔大喊道:
“大师兄,你看着我啊!你还认不认识我?我不相信你认不出来我了!是你救的我,你不可能不记得!”
当然,姜玄阳头也不抬,恍若未闻。远处地面,方濯失去了武器,引颈受戮。可就在这时,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一直专心进攻方濯的何为竟然突然调转了方向,一刀劈向空中的伐檀剑,雨幕竟也随之静止一瞬。幸而于朗深与尹鹤躲闪及时,否则必然被劈个重伤不可。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是幕后的人出手,要把他二人就此灭口。
方濯看着何为要去追伐檀,更急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扑上前,右手臂以最后的魔息催出黑虬指爪,越过姜玄阳,要朝何为颈间划去。他这一下用的是瓷瓷实实的魔息,何为竟然一时不察,只闻划破天际呲一声轻响,姜玄阳纵身上前,生生替何为挡了这一下。
方濯化指为掌,带着尖利的魔息狠狠拍了他一下,随之显相彻底收回,随手捡一根刚才在几人缠斗时被砍落的粗壮木棍,权当棒使,竟然也和他过了数招。
但木棍到底不比何为亲手打的惊鸿刀,尽管倾注了最后的魔息,不过几十下便也尽数碎裂,方濯后背伤口极痛,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尽量咽下,明白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难逃一死,心里只念着于朗深与尹鹤能快点脱困,也不算白白死在这里。
想明白这点,抬眼再看时,姜玄阳背月光而立,也许天将黎明。与他相识交手这么多年,方濯知道他的秉性。这本来就是极为倔强极为刚愎自用的人,他固执己见,但是心不是坏的。一意孤行与他定下了某个约定,多年夙愿终于在他身死后有能了结的一日,方濯长叹一声,唇边微微一笑,竟然感觉到有些释然。他丢了木棍,后退两步靠在树干上,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刀从额头劈落下来了。这一击将打得他头骨碎裂、红红白白的跳出来一堆,他却一点儿也不怕。只想:
“要我师尊见我这幅惨状,不知道还愿不愿意认我。不过他肯定是能认出我的,就怕他大哭一场,回去接连做上好多天噩梦。”
想到这儿,竟然又起了一点心思,坚决不这么死。强行撑起身,要避开他这一击到头顶,努力用没受伤的那只肩头去迎。背后的血哗哗地流着,淌得他头晕目眩,姜玄阳一击不中,举起刀又是一下劈来,这一刀带着浓浓的杀意,劈得风声呼呼作响,依旧固执照天灵盖砸下。方濯见实在躲不开,只好作罢,心里暗暗祈祷别碎得太厉害,免得叫柳轻绮只有靠玉环才能辨明自己的身份。
谁料此时,刀却停在半空,迟迟不劈下。方濯等了半天没等到死,也没等到疼,睁眼一看,面前姜玄阳依旧双手执刀,刀锋仅停在他额上一尺处,正尽力僵着,浑身颤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隐约皱眉,额上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牙关紧咬,浮现些许痛苦神情。
方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重伤的躯体就已经被一只手抱在怀里。那手修长冰凉,略带着颤抖拂过他的额前碎发,在额上轻轻亲了亲。
他感到有一抹凉意落在他的脸上。此时他的脸湿漉漉的,雨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可只一下就让他知道这是眼泪,又立即认出这滴泪水是属于谁的。他打了个颤,冰冷冷的风吹透了骨头,却又火似的烧在心尖。
那只手牢牢地抱住他,把他往怀里一拉,就从身后覆上了他的手臂,一把绑着红绸带的长剑落在手里,叫他紧紧握住。
“辛苦你了。”
身后那人低声道。
“师父来晚了。”
“……”
方濯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一口气,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似乎很少,只有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有趣的额外的安心,能让他安心将后背靠在身后那人身上。再抬头时,姜玄阳身上的丝线显露无疑,被轻飘飘一弹,转眼飞出去数丈,一把巨剑倏地从天而降,立于身前,一人衣袂乱飘,踩于剑柄之上,却于暴雨中屹立不倒。
看他一身青衫如翠竹,方濯认出来了,但不太敢确定。身后那只手握着他的手,在丝线尽断时立即出剑,一股强大的灵息从内到外穿透他的骨肉,直从掌心溅射而出。
此时他方感觉到,触碰到剑柄的瞬间,浑身僵硬枯竭的气息竟然又有重新回归的意图,正如海浪般漂浮不定,分外兴奋。杳杳与伐檀同根同源,握在手中与拿着伐檀无异,倏地令他一个激灵打起来,浑身的酸软仿佛也消去了一瞬。这人冰凉的掌心覆着他血迹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