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卢绾秋一直没回家。
几条简短无章的消息表明她的爷爷时日不多,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魏清很想去医院陪她,但又怕会给卢绾秋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选择安静地在家等待,等待一个即将到来的噩耗。
人终有一死,比起意外离世,有时间可以和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一告别,或许是上天给予的另一种仁慈。
又过了三日,卢绾秋在凌晨五点钟发来寥寥三个字:“他走了。”
接下来的告别仪式,魏清是在手机推送的省内新闻看到的。
“‘棣城老窖’董事长因病逝世,业内外人士深切哀悼……”
“其公司发布的讣告中表示,卢有才先生虽然离世,但他为企业奠定的坚实基础和制定的战略方向将继续指引公司前行。依照卢有才先生的遗愿,任命其孙女卢绾秋女士为新一任董事长,公司管理层将团结一致,确保企业平稳过渡……”
新闻正上方有一张仪式现场的照片,照片中的卢绾秋一身黑色正装,头发背拢在后,目光沉稳而平静地看着前来悼念的人群。
魏清的心猛地揪在一起,不由轻抚屏幕中那张稍显模糊的脸庞。
她想马上冲到卢绾秋面前,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仅此而已。
因为魏清知道卢绾秋可以妥善地处理好一切,也必须自渡这段艰难的时期。
魏清给不了她太多,能做的只是陪伴,让她短暂逃离大人的世界,做回那个充满好奇心与单纯善良的小女孩。
一个星期后,小女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了。
魏清放下手中正在冲洗的土豆,跑去打开房门的瞬间,卢绾秋恰好就在门外。
她明显瘦了不少,圆滑的双颊微微凹陷。
两人静默而立,眼神交汇游离间,彼此慢慢向对方靠近,拥抱在了一起。
这一抱,抱了很久很久。
这种无声的氛围延续到了深夜,她们一起躺在魏清的床上,手牵着手,相隔一小段舒适的距离。
适应了黑夜的颜色,魏清偷偷转头注视着卢绾秋朦胧的侧颜。
她的眼睛眨动的频率不高,呈现出一种陷入深思的木讷状态。
“他说,他后悔了。”在一片死寂中,卢绾秋忽然出声,无比平静地继续道:“后悔让我吃了那么多的苦。他说,辛苦奔波了一辈子,临了才发现不过是一场空。经历的痛苦,获得的成就,虚妄的荣华……这些都只不过是一种人生体验。而人,来到这世上一遭,就是来体验的。有钱人体验了有钱人的生活,便没办法体验穷人的生活……怎样活都是活,生活就是活着。”
魏清静静聆听她的诉说。关于生命的奥义,她不曾深层探究,亦不敢过多涉猎。
卢绾秋这些话带着缥缈的解意渗入她的大脑,多扇原本桎梏的未知之门相继被打开,脑海中的视野变得开阔敞亮,她的身心随之越来越轻盈。
卢绾秋好似也在回味爷爷临终前意欲表达的深意,呼吸时急时缓。
魏清稍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往她的身边轻挪一点距离。
起伏的胸腔逐渐规律,卢绾秋用极小的声音说:“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还让我为自己而活,不用背负他所期望的人生。”
魏清再次朝她靠近,用肢体语言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我想说的是,我其实根本不怨他。我敬他,爱他,崇拜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人生,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卢绾秋的语气中满是懊丧,“我还想跟他说很多话,可是……可是再也……再也不可能了。”
卢绾秋将脸埋进双手,一时间呼吸停滞。
魏清轻柔地将她的身体搬朝自己的方向,调整姿势把她护入怀中。
躲在魏清替她围成的柔情堡垒内,卢绾秋积蓄已久的压抑与痛苦,终于在顷刻间有所克制地爆发。
情绪释放过后,是久久的空虚茫然。
两人相拥睁眼,同时望向幽暗的天花板。
就这样,不知道看了多久之后,她们终是在混沌中昏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卢绾秋留下一个字条悄然离开。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三天之内一定回来。】
魏清似乎对她的不告而别早有预知,自顾安稳地度过了两日。
在此期间,她推掉两次魏红的见面邀请,却主动向姜成功提出见面请求。
她们约在滑板角旁边的长台阶上会合。魏清从家带来现做的花生米,姜成功则拎了两杯温热的咖啡。
滑板角的旁边是一片小树林,落叶几乎覆满地面。在落日后的天幕上,稀疏光秃的树枝彼此堆叠交织,刻画出一副萧瑟幽深的秋日暮图。
夜晚的灯光亮起,滑板角也随之变得热闹开来。
起初,二人只单纯地充当观众,随口谈论评价几句。
场地里,有几个人好像发生了身体碰撞。
一个高大帅气的新手男生被另外几个玩得很溜的男生一起恶言相向,男生本想离开不做纠缠,对方却依然不依不饶。
就在场面陷入僵局之际,一个气场强大的小个子女生挺身而出,挡在落单男生面前,她轻而易举就将对方的男生们成功劝返,随后潇洒自在地滑离出画面。
“这个女生和绾秋有点像。”姜成功眯起眼睛,沉入回忆,“我以前也总穿得奇奇怪怪,当然这是别人这么感觉的,我是真的认为自己的穿搭很好看。刚来学校后不久,我就成了众人口中的显眼包。当面的,暗地里的,太多恶意的评价了……不过,我天生是个犟种。她们说她们的,我还是每天穿得美美的去上课。就这样差不多过去了一年多,有次,在食堂里,几个男生实在恶臭,公然对我开黄腔……这事儿我怎么能忍的了,再说我还是学法律的,正要开口对他们发难的时候,绾秋站出来替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们。”
姜成功的嘴角挂上胜利者的微笑,道:“至于怎么教训的他们,我这里就不细说了。”
魏清插话:“几个人扶着墙根回的宿舍,躺到床上后,两条腿还止不住地打颤儿——”
“不至于,那还不至于。”想到魏清描述的画面,姜成功不禁笑出声,补充了一句:“倒是真真体会了一回踢到钢板是什么滋味。”
话题在谈笑的过程中,自然地转移到卢绾秋身上。
魏清问:“因为这件事,你们才认识的吗?”
“是啊。”姜成功放进嘴里几颗花生米,刚嚼了一口,就竖起大拇指道:“你这手艺真不错。”
“谢谢。”魏清微微一笑,随口又问:“你对她了解得多吗?”
姜成功歪头想了想,道:“不算特别了解吧,你应该也有所体会,她这人把自己捂得特别严实。我顶多算是她的一个酒肉朋友,她只有在喝多的时候才偶尔透露出一些内心的真实感受。不管怎样,她这人一点儿不坏,是个特别值得结交的人。”
魏清若有所思道:“确实。”
尽管,卢绾秋跟她分享了童年的成长经历和与爷爷之间的特殊羁绊,可魏清还是想更靠近卢绾秋几分,渴望越发全面的知晓她,希翼在下一次见面时,能够读懂她的真正情绪。
于是,她鼓起勇气道:“你能给我说说,你和卢绾秋之间的故事吗?”
“当然可以呀!”姜成功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等你问呢!”
故事不长,她们见面的次数亦是不多,涉及的内容多为闲谈畅聊,偶尔讨论些对未来的规划与工作。
就像姜成功说的,几乎每一次会面都在酒桌上发生。
两个自由坚韧的灵魂,在彼此真挚赤城的情感下,产生共鸣欢畅的弦音。
“她特别能喝酒,除非她想醉,要不然一般的根本喝不醉。我不信邪,试过一次,最后是被她拎回宿舍的。”说完,姜成功问魏清:“你跟她喝过酒没?”
魏清小声道:“喝过。”
姜成功:“她是不是没醉?”
魏清确定地语气:“醉了——两次。”
姜成功摆了一下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真的。”魏清回想当时的情况,又有点不确定道:“最起码我看到的她,确实感觉是喝多了。”
“你也说是‘感觉’了。”姜成功抓住关键词,忽然脑洞大开道:“我猜她十有八九是装的。”
魏清轻声重复:“装的?”
可她为什么要装醉呢?
两次醉酒皆发生在卢绾秋抑郁消沉之时,借由醉意她与魏清共同谱写了两段终身难忘的经历。复杂的情感与繁乱的责任缠绕,或许真的只有借口装醉,卢绾秋才终能直面内心,迈出贴近魏清关键的第一步及第二步。
曾经的麻木生活,让人误以为魏清理智而稳重。然而,事实上她是个十足的感性动物。
所以,她不愿对此再做深挖与思考。
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在一起的这个过程。
天色很快暗下来,树木枝叶加深了颜色,那些向天空四处延伸的枝丫逐渐变得狰狞恐怖。
不知为何,魏清的心里猝然觉得空落落的,随即产生一阵莫名的心慌。
于是,她对姜成功说:“成功,我们家那个方向没有路灯,我得赶紧回去了。”
姜成功表示赞同,还提议要送她回家。
“不用了,”魏清露出感激的微笑,“你也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啊。”
姜成功听后,抿了抿唇,接着突然脱掉外套,快速做好造型,道:“看看咱这肌肉块,怎么的也可以称得上‘金刚芭比’啊。”
魏清憋笑,上前摸了摸她硬挤出来的肌肉,点头道:“确实,真人不露相啊。”
姜成功笑弯了眉眼,将衣服甩到肩膀上,挽着魏清一起往北门的方向走。
魏清在宿舍楼附近与她告了别,路过门卫的小岗亭时,和在吃晚饭的大爷打了招呼,再途经小镇的边缘,拐道进入她们家所在的岔路。
热闹喧嚣的人群与各色的灯光亮影一点点后退消逝,魏清仿佛来到另一个隐匿的空间,在无尽虚无与黑暗的笼罩下,一户小小的院落正熠熠闪动在其中。
——卢绾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