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停,未及小六子禀报,闵炎凉忙掀开车帘蹿了出去。
见人走远了,知言转头道:“平白无故的,姑爷这是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也像件事啊。”
方懿圆手压着帘子,探出头来,暖望着那抹青雪渐消的背影,思了半晌。顿觉清风入袖,素雪飘零,紧了紧领口,方道:“想来她是憋的闷了,透透气罢。咱们出来时候尚早,不打紧的,让小六子寻了客栈栓了马再随去便是。”
“难为小姐这样细心周全。”知言回过头来,望着街道两边每家每户门上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可见年关将至,无不图个来年红红火火、蒸蒸日上、阖家欢乐的。可眼下瞧着姑爷离了小姐径自而去,多少有些不耐,欲说又恐牢骚,只好冲着一旁通禀的小六子暗自计较着:“能娶到我家小姐,也就你们家爷是个有福气的,倘若换个人,别说是打着灯笼了,纵是他万家灯火,都不带找的。想娶?只怕是痴鸟等湖干,大年三十等月亮。”
再说元阿吉一回家,刚巧碰到妻子出摊。冷面西施见他鼻青脸肿、满身伤痕的进了门,顾不得摊子,亦随了去。
无人的摊子,空空的。
一下马车,闵炎凉鼻息里没了那股荼靡甜香,很快清醒过来。可又因着一语“冤家宜解不宜结”,像句咒语似的,被嘴里的阵阵乱麻时时萦绕于心。
于是思了半刻,虑了半刻。没曾想,走着走着,这一刻竟还是遇了个空。她也不滋惹打扰,只站在原地屏声侧耳默候。
“公子请回吧。”不多久,冷面西施推门走来,见来了一位熟客,便道:"今儿不巧,家里人碍了事儿,夜里是出不得摊了,你还是早些回吧。”说完收拾起了摊子。
“我…”闵炎凉自知不是来吃豆花的,可当惯了主子的她,一时又拉不下脸,便在一旁的磨石边上捡了颗豆子掖在指腹间捻了捻,半晌,方缓缓开口道:“我是来找你丈夫…元阿吉的,他若不在,你通传一声也可,就说…”
“呃…就说…”闵炎凉一语未了,忽听有人说“二少奶奶来了”。话犹未完,方懿圆已然端庄大方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知言。
闻得一阵阵香扑了脸来,闵炎凉忽转头看着方懿圆,有些慌措道:“你…来了。”
“嗯。”方懿圆走来与闵炎凉挨肩站着,携了她的胳膊,又见她手里捻着豆子,轻声道:“瞧你慌慌张张的。”
听闻“二少奶奶”,冷面西施抬眼看去,心想“跟前挂了‘彩’的这位,便是二少爷了”。一转眼,又见来人从云端里走出来一般。即便门户上没有挂灯笼,满摊子的东西都是耀眼光彩。
俩人挨肩一站,穿着打扮又相得益彰,更是‘彩上彩’,不禁连连喟叹“果真一抹清润,一方佳玉”。再听其话语,观其神色,都使人自愧不如,只好埋下头来继续收拾着摊子。
“汪汪汪!”这时不知哪儿来的狗叫,惊得熟睡的婴孩“哇哇”地啼哭起来。冷面西施不得不停了手里的活儿,解了背带,将小儿子抱在怀里来回走动地哐哄着。
闵炎凉想继续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自然地晃摆了下胳膊,好似打起了退堂鼓。
方懿圆心中了然。知晓那人不自在了,忙把她携至旁处,轻敛了眉道:“我来时见街边有叫卖哄小孩子玩意儿的,离得也不远,拐两个巷口便到,你去买来哄哄。”
“六子呢?”闵炎凉四下看了看,沉吟片刻,问着:“怎么不见人?”
“栓了马,我让他替我办事儿去了。”方懿圆上前为她拢了拢大氅,见她一脸写着不乐意,暗了些眸子,“怎的,你二爷的人,我这二少奶奶使唤不得了?”
“我…”闵炎凉欲说还休,唉声道,“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二爷开不了口的事,还是我来罢,女儿家总能说上几句话的。”方懿圆又为她拍了拍肩上的薄雪,“想来你与那元阿吉三言两语不到的就挥起了拳头,难为你这二少爷发慈悲肯来。”
“慈悲?”闵炎凉嗤笑一声,“呵,我哪儿有什么慈悲。”说着腮帮子一鼓,嚼破了颗花椒,从怀里拿出瓷瓶给到方懿圆手里,眉头微微一蹙,“是你发的慈悲才是。”
“我若慈悲,那也是着了你的道儿。”方懿圆小心地给她放了回去,心里有些欢喜,却不显露,反倒带了一丝嗔怪,“平日里看什么书不好,就数经书最多。”说着凝眸瞅了瞅那人“跟你一样,难懂!”
“哇哇哇!”此时孩子哭声片片,声声渐增。方懿圆本能的将头一偏,只见冷面西施哄没了招,抱着孩子作势要喂奶。
“看什么呢?”闵炎凉随之也要转头看去。
“看我!”方懿圆忙把她的头掰正回来,瞧着眼里干净了,催促着:“孩子闹得厉害了,快去吧,啊~”
“嗯。”欲走时,闵炎凉好奇的又要回头去看,促不及被方懿圆扯着袖口拽了回来。
“人家孩子饿了,你眼急个什么劲儿。”方懿圆恼羞着拍了她一把,附耳淡淡一言,“你现在去,兴许还能碰上小六子。再说你一个‘大男人’现下在这儿…也多有不便。”说完轻推了下“行了,去吧。”
大男人?闵炎凉听着那些令她敏感的字眼,眉头一皱,手里捻着的豆子忽地打起了转儿,有些闷闷不乐了起来,面色沉沉道:“谁稀罕在这儿了。”
“行了,行了!知你怪闷的,何不去逛?”见那人变了脸色,方懿圆忙抚了抚她胸口前的坠子,低低提醒道:“现下可是在外面!小孩子闹就算了,你可别闹。”
“呵!”闵炎凉干笑一声,抬臂将手里捻了许久的豆子狠狠一摔,愤闷的离了去。
“小姐…”知言上前纳闷道,“姑爷刚还好好的,怎的忽又撒起火了?真不像件事儿。”
方懿圆摆摆头,“算了,先别管她。她既然肯来,事儿便成了一半。”
“小姐,你看…”知言勾腰低头的打眼一瞧,“这豆子陷在雪里挺深的,姑爷看着单薄,劲儿还挺大。”
“火候还不小呢!”方懿圆随之一看,这一摔竟摔出个小窟窿来。若不把她支走,这豆子保不齐就被她盘出包浆来,不禁唉叹一气,“就该让她疼上一疼。”
“嗯!”知言点头赞同道,“小姐一语成谶。”说完两人相视着笑了笑。
“嘶——。”刚拐过两个巷口,闵炎凉突然奇怪地抽疼了一下,忙拿出瓷瓶倒了两粒含入口中,蹙眉揉脸的走着,心里欠欠的。
“拨浪鼓,两面光,两面响;青蛙跳在大鼓上,咚咚,懂懂!”不一会儿,听见不远处的吆喝声。闵炎凉悻悻地走了过去。
“呦!这位爷家中许是生小子了吧,看这样子是被孩子气闹得不轻呢。”小贩见迎面走来一位形容出众、穿着不俗的主儿,热情洋溢的摇晃着手中的拨浪鼓,笑着攀谈道。
“你且是瞧差了眼,我哪儿有那些个福分,买给别家孩子的。”看着面前这些玩意儿,忆起儿时,闵炎凉却是少有过的嬉戏玩耍。便挑了一个鼓拿手里随意拨弄了两下,听得"咚咚"两声响,似觉心中少了些烦闷之气,眉头略舒,搭话道,“多少银钱?我买了!”
“呦!爷!见您爽快,今儿我又看走了眼,少你俩子儿。”小贩两手食指交叉一比划,痛快道,“爷!给十个子儿便是。”
“接着!”闵炎凉从腰上取下钱袋拿出一锭碎银子扔给小贩“够不够?”
“够够够!”小贩接过银子,瘪着笑脸道:“只怕是…不够我找的。”
“那就别找了,赏你的。”闵炎凉轻晃着手里的鼓,转身欲走时,又回头道,“你倒也没全走眼,是个小子,不过不是我的。”
看着少年渐行走远,小贩掂着手里的银子,喃喃自语道:“我哪儿是瞧差了眼呐,是个阔主儿。只是不知…为何说自己没那个福分?”想来摆摆头“福分未到罢了。”
闵炎凉手持着鼓正紧赶着往回走,一转念想到孩子吃饱了不就不哭闹了么。想来这鼓只怕是没什么用处了,转而慢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
“我说了,没有二十两银子,这画…不卖!还十两银子呢,那是之前的价钱。现成事儿了,落了款了,得加钱!”就听有人叫嚷着,是个短褂青衣的画贩,边嚷着边拽着对面人胳膊间的画轴不放。
“明明说好十两银子的,钱都给了。撒手!”对面人显然被拽恼了,伸手推了小贩一把理论道,“怎的出尔反尔,哪有这样的道理!”
“嘿——你还打人?”小贩一撸袖子就要还手。
“干什么?”闵炎凉喝退了小贩,晃眼一看,竟是小六子,忙道,“你怎么在这儿?!”说完把人拉到身边。
“二少爷…”小六子把画递给闵炎凉,委屈巴巴地道,“二少奶奶下了马车,逛街时看中了一幅画,可画尚未画完,便给了银子让我在这儿候着。谁知这贩子画完了,取画时却坐地起价。
“二少奶奶看中的?”闵炎凉将画卷一展开,原来是幅“梅林”图。倒是画得颇为生动、入微。是幅好画!自己看着也心生喜欢。再细想来,莫不是懿儿知晓自己有喜梅之好?方抬头道,“一口价,多少银子?我买了!”
“现在嘛…”小贩见来人口气不小,又是个少爷,借此想捞上一笔,眯眼笑道,“三十两!不改了。”说完手一伸。
闵炎凉将画慢慢卷好收回,取下腰上的钱袋拿手里掂了掂。
小六子忙扯着闵炎凉袖口道:“可二少奶奶早前就给了银子的,干嘛便宜他!”
“二少奶奶早给了银子那便是喜欢。”闵炎凉转头对小六子说着,“既然是二少奶奶喜欢的,那咱就图不得便宜了。”说完把钱袋给到了小贩手里“只多不少。”
“二爷真是个阔主儿,在哪儿都能发慈悲心。”钱袋刚到小贩手里,又被身后之人一把夺了去。方懿圆拿着钱袋重新给闵炎凉系好,站定身子横了她一眼,脸色一沉,随即唤了身后的知言,吩咐道:“取五十两银子与卖主儿,反正都是二爷没败完的银子,咱也发发慈悲,当回大善人不是?”说完让知言带上画,又匆匆走了。
留下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二少爷——。”小六子站在一旁,含含糊糊地摸着脑门儿问道,“二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闵炎凉被腰上的钱袋子坠得一头雾水,摆摆头。
冷面西施送方懿圆和知言从大门里出来时,看到闵炎凉和小六子一同在摊外等候。
“你且放心,事儿我都替你办了。”方懿圆见那人呆傻地杵楞在那儿,走过去一把携了她,和颜悦色道,“至于成与不成,就要看你这‘大善人’花的银子值不值当了。”
“什么意思?”闵炎凉拨开了方懿圆的手,只觉她时冷时热、忽冷忽热,让人琢磨不透起来,板着一张脸,不明所以道。
“回头再与你细说。”方懿圆顿了顿手,敛敛神色,转头对知言吩咐着,“你同小六子去牵马,我和姑爷沿街走走。”
天色暗沉而幽静,街上人烟又渐少,家家户户亮起了红灯笼。昏晃晃的灯火下走散了来来回回行事匆忙的人群,但却是拉进了一前一后暗淡迟缓的影子。
方懿圆随意地走着,打算散散那人身上的火气,再同她说说话儿再回去。但入冬后的夜很凉…很凉,就跟身后人一样,想尽法儿的焐热,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凉”字。
因着“小日子”这几日,方懿圆即使是着了氅衣,身子也是格外的寒凉,便抱着双臂摩挲着。
闵炎凉宽了背上的大氅走上前披在方懿圆身上,见她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无所谓的淡道:“我内热,你知道的。”
突觉背上一暖,方懿圆抚着闵炎凉的脸,关怀道:“还疼吗?”
闵炎凉梗着脖子缓摆了两下头。
“二少奶奶喜欢的,就图不得便宜了”看着眼前人,方懿圆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尽是这话,耐不住一把拥了上去。
“嘶——。”似觉有什么东西硌应着,方懿圆竟从她怀里拿出个拨浪鼓来,“咚咚!”轻轻摇了两下,莞尔一笑道:“这玩意儿…你还是买了。”
“嗯。”闵炎凉拿过手里,也跟着“咚咚!”摇了两下,叹声道:“只可惜…现下是没什么用处了。”
“现下是没什么用处。”方懿圆靠在她怀里,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闻着一股淡淡的初相识的味道,慵懒地附和道,“以后可就说不准儿了。”
听着车轱辘声渐行将至,方懿圆起身紧拢着大氅,带着一股子热流乱窜的暖走向了马车。
闵炎凉拿着鼓,僵在那儿,好像什么火儿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