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什么?
如果世界曾经毁灭过,那他为什么还能出现在这里,住在熟悉的公寓中,照常让助手安排日程,跟认识的茶餐厅老板打招呼?
让世界都毁灭又重生的力量,真的存在吗?
假使那真的存在——
现在的世界和他,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黑暗的天穹重重压下来,将高楼杆塔渐次吞没。大地发出沉闷的撕裂声,如同连接成片的群山,这一刻被硬生生向两边扯开。密集的、冰凉的雨水从头顶流下来,仿佛泥沼一样蒙在眉眼口鼻上,让人喘不过气。
倘若世界要再一次毁灭——
林庭语猛然仰起头。
笼罩了他的,在像要撕碎世界一样的震动中也依然稳稳站着的那个身影,慢慢矮下来——蹲跪在他面前,帽檐下的阴影里是密林一般深邃的目光。
“你好像有很多疑问。”
赤井秀一压了压帽檐,把林庭语的一只手拉起来,轻轻掰开那些攥紧的手指,往里面放了一枚玻璃风铃。这枚风铃和林庭语常用的演示道具不太一样,是一枚圆润的球形顶盖,下面引出一道蓝色的平安符,晃动的时候声音格外清脆动人,如同春末夏初的凉风。
“抱歉我之前没有跟你详细说明,毕竟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你的闹钟响得太晚了,所以责任我们一半一半吧。”
林庭语垂下头,望着手中的玻璃风铃。
“我的……闹钟?”
“应该是吧。”赤井秀一耸了耸肩,“我没法提出什么证据,不过我在闹铃声对应的音乐文件的属性信息上,看到创建者是‘lin’呢。”
“那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本来是的,但现在要怎么走掉,我也有点头痛。”赤井秀一这样说,但并没有什么苦恼的神色,显然已经另有打算,“按计划,我应该是要先把你带回美国的,我的日程表里有这一项,假护照和机票都准备好了。或者去日本也行,如果你想的话,反正只要离开港岛——因为这里就要关闭了。”
“……关闭?”
“对。”
赤井秀一笑了笑。
他示意林庭语趴到他的背上,然后捞起林庭语的腿弯,轻轻松松往上一提,就这样背着林庭语开始大步往前走。
“以前我就有些想不明白。我知道艾莲娜姨妈一家在港岛,但是每次想要过来探望的时候,各大航司的机票就一定会刚好售罄,就连先飞去欧洲中转都不行。我也知道你最想问的是什么,但是直接写出答案的话,邮件就会发送失败。”
直到那段铃声在震耳欲聋的枪弹声里突兀响起——
然后赤井秀一的耳边突然出现了无数奇怪的人声:
“这个据点好难守啊!离黑方的复活点太近了,打一个来十个。”
“再坚持半个钟啦,结算完最后一波就可以撤了。”
“我枪耐久快没了谁有维修箱江湖救急——”
“这有这有,报坐标马上送到!”
无数人的声音快速地先后响起,按理说应该会交织在一起,但是它们诡异地保持着秩序,一条条往下出现。
赤井秀一在刚开始没怎么反应过来。他过往的时间里忙于学习、打工和锻炼各项必备的技术,并没有多少闲余花在游乐上。但他最近一份零工是给两个熊孩子做家教,在征得女主人的同意后,赤井秀一强制收缴了他们的电脑和游戏机,限令他们只有周末的两个小时才能玩——而且是在他的现场监督下。当然,这两个小时同样算钱。
所以赤井秀一很快回过味来了。这群人说话的方式,和那两个小孩联网打虚拟战场游戏时呼朋唤友的样子,似乎是差不多的。
游戏——
赤井秀一扭头望向身旁一个刚刚补位,摆好瞄准姿势的警察。很年轻,脸上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还在跟旁边的搭档抱怨雨太大,“精准度削弱太厉害了”。
在这一刻,他十分突兀地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不久前才刚刚中弹被抬下去。正中左心口的致命伤,打了个对穿,立刻急救也未必能活下来——但这个人现在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了。
赤井秀一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场对战实在太过惨烈,对方和己方的人都在不停地倒下。但就像刚才某一句话里提到的,他们似乎可以“复活”——而赤井秀一此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叶片,蒙住了他隔着百米雨幕也能精准捕捉目标的双眼。
但赤井秀一不能说出这件事。他不能质疑,不能明面上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记得之前在楼梯间的门前,林庭语一开始惊讶地喊出了对面女警的名字,却在一阵短暂的茫然后,平心静气地否认了自己和那个女警相识。
那张无形的叶片,似乎同样会掩盖这种小小的疏漏。
所以——
赤井秀一想起了人鱼岛上的那个举动奇特的日本公安。当年他就察觉到哪里不对,但他确实对日本的警察和文化都不是很熟悉,兼且人也确实死了,所以并没有太多追究。
如果所有这一切,都只是那些人的“游戏”——
那么他可得稍作配合,以免被游戏的规则发现呢。
赤井秀一回忆了一下他从旁监督时偶尔瞥见的屏幕上的画面,尝试着对那个死而复生的警察说:“你有多的子弹吗?”
叮的一声响,他听到了一个机械的女声:“随机任务(E级):赤井秀一的弹药似乎快要耗尽了,请给他补充30发子弹。”
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掏出了两个弹匣:“给你!”
另一句话则没有从口中出来,而是直接在赤井秀一耳畔响起:“卧槽阿卡伊第一次主动发任务!可惜这个图只是临时的活动图,打完攻防就关了,连好感度都不能继承……”
赤井秀一半眯起眼睛,尔后笑了一笑:“谢谢你。”
临时地图,很快就会关闭。数据不能继承——换句话说,在港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外面的世界吧?
赤井秀一记得刚开始有一句话说的是,半小时后结算最后一波。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搞不好,最快半小时后就会彻底消失了——虽然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关闭,但落到实处,不好说会变成什么样。
毕竟以命搏命也只是一场游戏,不是吗?
赤井秀一摸到技巧,立马以求援的理由,找到个在后方的警察“借”了辆装甲车,还抓到个人告诉他林庭语的当前位置——是个神色激动得有点异常的小记者,想必作为游戏玩家有什么特别的寻人技巧吧。
把车开出包围圈花了点功夫,后来油箱被打穿了不得不弃车徒步,但总之是成功逃出去了。
也有可能因为他是什么重要角色,那些游戏玩家并没有想要他的命,子弹基本都是偏离出很远的。偶尔短兵相接的几个人也不堪一击,让赤井秀一顺利跑到了无人区。
但还没等他松一口气——
“……所以还没到半小时,世界就突然开始垮塌了吗?”
“是的。”赤井秀一说,“而且自从开始地震以后,那些人就接二连三地不见了。”
林庭语想起那三个神秘失踪的同伴,沉默片刻:“同时施加在你身上的‘规则’也不见了是吗?你刚才说话一点也没有避讳呢。”
赤井秀一来到一家商场的大门前,把林庭语放了下来。他从玻璃碎了一地的橱窗里捞了件外套,盖在微微发抖的林庭语身上。
“确实。我怀疑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准备要毁灭,所以控制规则的人没有费心打扫残局——反正都要消失的,不是吗?”
“但是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港岛只是会被‘关闭’。”林庭语这时也冷静下来,思考着说道,“在你不能直接踏上港岛的那些年里,港岛也可以说是‘关闭’的。所以我认为这场地震,并不是准备让港岛从地图上消失。”
很有可能只是继续偏安一隅地运行着,直到某一天再度被开放——再度成为另一批玩家的战场。
“这很难做到。”赤井秀一表示了不赞同,“不说你们刚刚经历的大规模武装械斗,单论这场地震,事后肯定会有各方的人道援助过来帮你们重建家园——”
他突然顿住了。
林庭语抬眼看他:“对,是重建。”
比起完全毁灭,更为彻底的掩盖方式,是在这个世界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世界。就像硬盘里的文件删除并不保险,而是应当重新在这个硬盘里填满文件,覆盖掉扇区上原有的痕迹。
崭新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人记得发生过什么又死过谁,有谁曾经竭尽全力地保卫过这里,有谁只是单纯地在过着自己的生活。
但至少,那些现在还幸运地活着的人们,还可以见到新一天的太阳。
那么,这个世界到底是要毁灭,还是重建呢?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林庭语平静地说,“对准我开一枪。”
赤井秀一怔了一下,然后看到商场大门边上的摄像头,立刻明白了林庭语的意思。
林庭语不是玩家,不能复活,如果赤井秀一在这里杀了林庭语,就是真实地杀了一个平民,他的人生势必就此发生巨大的改变。
但是按照玩家的口风,即使港岛就此覆灭,赤井秀一也应当能够逃出生天,否则就无所谓好感度继承不继承的事了——好感来源的对象都死了,有什么可以继承的呢?
于是,分岔口就出现在这里。
如果港岛日后依然存在——即是重建成功,那么赤井秀一当街杀人的事实就会一直跟随着他,而他并无意隐瞒。他将锒铛入狱,与原本的人生轨迹殊无关系。
但是按赤井秀一之前的推测,港岛发生的一切,都不应当影响到外界的正常运行。这个世界甚至连微妙的好感关系都不允许保留,更不用说杀人这种重大污点了。
所以,如果林庭语死了,就证明这个世界会被彻底毁灭——如果一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属于这个世界的死者,自然也子虚乌有。
赤井秀一拔出枪。他的枪在防水袋里藏得很好,上膛声也格外清脆响亮。
“你听起来简直像是要为这个世界陪葬。”
林庭语很浅淡地笑了一笑:“对我那么没有信心吗?”
“正相反,我充分相信你的判断——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赤井秀一对着枪口吹了吹,然后稳稳地将枪指向了林庭语的眉心,“虽然你每次都是在坑我。”
林庭语怔了一下:“从前……”
“不重要。”赤井秀一笑了笑,“我对自己的信任承担代价。你可以闭上眼吗?我很担心我会手抖。”
他很清楚自己的枪法,也很清楚这柄枪现在是满弹的状态——感谢那个贡献了两支弹匣的玩家。在这个距离,再怎么手抖都不可能射失,但他就是不想对着那双眼睛开枪。
那会让他太过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毕生都不可能再忘记这一刻,这一双眼睛,以及向其中射去的子弹——这将成为他最为甘美的梦魇。
那双眼睛如他所愿地眨了一眨,疏而长的睫毛甩下细密的水珠,然后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