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悔,吗?
苏格兰感到自己的手心有些微微的湿润。这柄枪是临时从美国的黑市里买的二手货,并不像组织的装备部库存一样状态上佳配置齐全,防滑槽都有些磨损了,现在几乎有些拿不稳——就那么轻易地被推到了一边。
他确实一早就知道零想做什么——也很清楚现在那个计划已经万难实施。
安室透之前猜测朗姆可能会派些小兵在暗地里监视,行事也十分小心,易容变装,自始至终没有被什么奇怪的人跟上。
但是,在计划的起点——在林庭语所在的那座酒店里,守着库拉索。
她完全不是那种擅长隐匿行踪的跟踪者,她是个极为敏锐的强大杀手,也是朗姆的绝对心腹。朗姆派她来,意思也十分明显,这不是为了验证波本的忠诚度——而是一旦有变,当场格杀。
苏格兰倒是可以狙杀她。一面薄薄的玻璃落地窗什么也挡不住,再怎么精妙的格斗技也比不过一颗自暗处而来的子弹。但如果他这么做了,波本就彻底完了。库拉索平日里只跟着朗姆,从来不擅自外出,也没有组织外的朋友或者仇敌,她的死只有一个答案:
因为她在盯着波本。
而波本不想被她盯着。波本另有异心,对朗姆,对组织——之后无论林庭语是死亡还是失踪,都不可能跟波本脱得了干系。
苏格兰感到手臂都有些僵硬了。他收回枪,重新靠进车座的角落里。贝斯包侧袋里的金属硬物隔着布料冰了一下他的手,仿佛在提示他里面有一封极为紧急的邮件。
那是零给他发的邮件,告知他当前的所在,以及临时想出的一个计划:
“这一带十分混乱,如果能把库拉索在这里处理掉,至少有逃离的时间——我的旁边有信号屏蔽器,你如果发现手机没有信号了,就立刻找个好位置隐蔽,我会把她引出来。”
逃离的时间……
苏格兰大概能猜到零在想什么。日本公安目前几乎全部高层官员都在曼哈顿,准备参加明天晚上的宴会。零应该会想办法给自己和林庭语易容,然后归队寻求帮助。可能没有多少人知道零的家世,但大石信久是知道的,他不可能眼看零陷入绝路。
假设朗姆没有任何后手,那么只要干掉库拉索,就可以这么做。然而这可能吗?朗姆的计划里从来不会只装一条保险丝。可能库拉索指定的那栋小楼周围有埋伏,甚至有可能库拉索身上带着微型炸弹,一旦她的生命受到威胁,或者生命征象消失,就会和波本同归于尽。她就是那样的死士。
苏格兰不觉得波本会想不到这一点。
但波本仍然选择冒险——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他同意跟着库拉索来到这片偏僻的贫民区时,心底大概就已经作出了这样的觉悟。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突然就导向了这样的结局?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他会后悔吗?
黑麦仍然坐在那里,望着他。
苏格兰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十四年是怎么来的。明明林庭语在日本初次见到黑麦的时候,并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属于长年相识的熟稔。后来听说黑麦好像是得罪了琴酒,被扔到北海道去待了大半年,才又因为功劳赫赫被朗姆调了回来。那时林庭语已经回港岛养伤去了,两个人根本没有见上面。
但黑麦的样子完全不像在说谎。苏格兰多少也学习过一些审讯和对抗审讯的技巧,即使不怎么精湛,也基本够用——他并没有在黑麦的话里找出一丝编造出来的痕迹。
而且……而且,他完全能够想象,黑麦口中的那个“很容易哄的好孩子”,那个受到长辈喜爱的,年少的林庭语。即使在十数年后,变成了在黑暗组织里地位超然的杜凌酒,这份特质也没有过丝毫变化。
会为了一道合口味的家常菜十分自然地给出称赞,生活起居也没有什么讲究,偶尔的冒犯——不管来自谁,都不会特别在意。行动种种不便,但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失落或者怨怼,也没有强颜欢笑的故作乐观——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林庭语仿佛从来不属于乌鸦军团,他不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本来也不是。
只有偶尔坐在窗前,独自望着月亮出神时,周身才会褪去那些温和的气机,只剩下冰冷的、如同雕塑一般的死寂。
在没有加入乌鸦军团,没有坐进轮椅前,这样的性格应该会很受欢迎吧。情绪稳定,容易相处,富有耐心,声名清正,而且、而且长相也很不错……有多少人寻求过林庭语的帮助呢?不可能少的吧。
苏格兰想起黑麦以前有个传闻,说他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而加入的组织——是为了找林庭语吗?明明一直在港岛,并没有像乌鸦们一样隐姓埋名,想见直接去就好了啊。
又或者——
黑麦明知道林庭语陷在了黑暗之中,但就像苏格兰无法真正阻拦波本想做的事一样,黑麦也无法说动林庭语离开乌鸦军团。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加入乌鸦军团,为了有一天当林庭语陷入危险时,能够像现在这样站出来,毫不犹豫地把林庭语带走。
三处绝对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安全屋。说下台就下台的朗姆的暗线高层。掌握的林庭语的秘密——那些被前代朗姆带进坟墓,又被本代朗姆刨出来的秘密,如果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相识相知,想来黑麦早就一清二楚了吧。
苏格兰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开口:“你知道朗姆是为什么来的吗?他不可能就这么罢手。”
当然知道了。
除了长生的小秘密,还有什么能让朗姆、让组织这么大动干戈?组织现在的地盘已经够大,地位已经够稳固,但这个组织成立的原始动机,直到现在也没有能够更推进一步。
赤井秀一原本就有所猜测。直到他进入了那个古怪的人鱼岛,这种猜测才得以证实——甚至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冲击:
聂展青的“死亡”,恐怕是因为,他才是所有接受了组织长生实验的人里,唯一一个真正的成功案例。
赤井秀一在人鱼岛上的实验室里见到了琴酒,也在行将被炸毁的实验室里找到了琴酒的实验记录。那份文件里写明了各种各样的副作用,例如返祖的白化瞳色和异常灵敏的嗅觉,以及最重要的实验结论:“未实现端粒长度增加。”
端粒长度是监测衰老进程的重要指标。细胞每分裂一次,端粒的长度就缩短一些,当剩余的长度无法再支撑这种缩短时,细胞就会死亡——因此也有一种说法是,端粒的长度决定了寿命的长度。
赤井秀一查到了宫野夫妇的论文,发现他们提到过一种方案,使用药物辅助基因改造来人为增加端粒的长度。但人类本身的基因库是有限的,因此组织在人鱼岛上秘密开展实验,引入更长寿的水生物种的基因,改造实验体。
这种几近于代理上帝职能的行为当然屡屡失败。偶尔几种比较成功的方案,施用在组织的重要成员身上后也没有获得理想的效果。例如琴酒是完全没有丝毫的变化,按正常的速度长大了;贝尔摩得虽然外貌维持在了接受手术的妙龄水平,但脏器和骨骼等各项指标都显示,她的衰老速度并没有一点减缓。
只有聂展青——聂展青的记录里显示,他在手术后的一段时间内,细胞新陈代谢速度达到了如同新生儿般的高峰值,因此几乎是整个人从头到脚更新了一遍。白发脱落,干皮蜕去,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封闭观察,身体情况才稳定下来,从四十出头的成熟男士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
这种忒休斯之船一样的重返青春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重造过量的消耗掏空了身体的储备,聂展青的细胞从此没有办法正常再生更替,像是一片失去水源的湖,等到现有的水蒸发殆尽,就是他的死期。
宫野艾莲娜给他写的评语是,五年生存率不足5%。
但聂展青五年后仍然活着——十年后也还活着,直到被林庭语亲自处决。而且和宫野艾莲娜的判断不同,聂展青的外貌在这段时间里以一个普通人会有的水平发生了变化,并没有维持刚手术完成时的那副模样,而是变得日渐成熟。
这本不应该发生。人所有的变化都基于细胞的分裂和新生,已经不会再生更替的细胞,要怎么让这张脸发生变化呢?
除非聂展青的实验——真正成功了。他不但重返青春,而且依然能够正常生存下去,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两百年。
不知名的某种燃料,维持了他原本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这正是组织梦寐以求的。
“我当然知道了。”赤井秀一笑了笑,“是因为林的血吧?”
他从人鱼岛回来以后,就着手调查聂展青。但是聂展青实在太过警觉,整个港岛又太过铁板一片,因此迟迟没有发现。
直到聂展青“失踪”,赤井秀一才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他查到聂展青的一个心腹名下有一所医院,而聂展青曾经每个月都会去那里“检查身体”。碰巧的是,每次聂展青去体检的时候,林庭语也会同时正在住院。
赤井秀一翻了林庭语的医疗记录,毫不意外地发现每次签字负责的医生都是同一个。而这个医生的上一份工作正是在美国的一家医疗机构——那家医疗机构以提供富豪专属的私密“换血”服务闻名。
他后来借用FBI的一桩案件,把这个医生召回去审问。这个医生本身手里也不怎么干净,很快就被击溃了心理防线,接受了地检提出的认罪协议,作为交换把事情抖得干干净净——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聂展青早就失踪了,那种可怕的震慑力也随之消退了。
“总之就是定期给林先生抽血,分离出血浆,注射到聂先生身体里。”医生这样供述道,“每个月一次注射和观察。另外提供4支血浆备用。”
站在审讯室外的赤井秀一写了张纸条,让相熟的探员帮忙送进去。房间里负责审问的人看了纸条,露出一丝愕然的神色,但还是按照要求问了出口:“这两个人的血型不同,怎么能输血?”
医生也很惊讶:“您在说什么?聂先生和林先生的血型是相同的,交叉配型也相合。虽然纯血浆输用发生排异反应的可能性比较低,但肯定还是有危险的啊。”
赤井秀一记得自己在人鱼岛上看过的那份实验记录,明明白白写着聂展青是O型血。而林庭语的血型继承了父亲的A型,他的血理论上是不应该给聂展青用的。
他随即重返港岛,找到了林庭语。那时候的林庭语已经成为了杜凌酒,而他也收到FBI的指示,即将要去更换一个新身份,潜入某个庞大的黑暗组织——杜凌酒所在的那个组织。
“秘密只有无人知晓才能被称为秘密。”林庭语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
赤井秀一坚持问道:“聂展青能一直活下来,是因为你吧?他的血型变化了,也是因为你的血——假如他不死,你就需要一直供给他血液?”
林庭语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办?”
赤井秀一也安静了片刻,同样笑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林庭语的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一些,甚至带上了某种微妙的凉意:“你是准备去灭口?”
“如果你需要。”
林庭语的笑容消失了。高大的、强壮的公狼完完整整地覆盖了他,黑亮的长长毛发垂下来,如同把他笼入了属于领地的密林之间。富有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连着蓦然低沉下来的声音:
“你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哪一次你对我提出要求的时候,我没有做到?”
林庭语最后还是稍微给了一些解释。比如聂展青血型变化其实是因为做了骨髓移植,而输血大概是恢复期的一种辅助治疗方案——没有人说得清楚是什么原理,但是聂展青在输入林庭语的血浆后,细胞确实在慢慢恢复活力。大约在七年后,聂展青就已经基本和常人无异了,也不再需要林庭语输血了。
然后聂展青就“死”了。
赤井秀一从听到曙雀的死讯开始,就对这场死亡标记了一个代表疑问的引号。他知道聂展青和林庭语理念不合。聂展青一直想要借助组织的力量,复活已经死去多年的,林庭语的父亲林舒成——他甚至保留着属于林舒成的干细胞,天知道他从哪搞来的——而林庭语明确反对。但除此之外,聂展青和林庭语的关系还是很紧密的,没有翻脸的必要。
朗姆倒是有次提到过这件旧事,大约是老朗姆当年的手笔:扶植杜凌酒接过港岛的地盘,换掉越来越不听话的聂展青。而且计划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