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前面的,关注着的那辆轿车突然停了下来。
安室透当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让司机放慢速度,不要太快跟过去,否则就要越过那辆车,或者找个附近的商场门口停一停了。
一辆有客的出租车在路边停靠,现在又不是吃饭休息的时间,落在旁人眼里会十分可疑,只能用等人的理由。
但是,这一带密布着各类办事机构和商业场所,没有居民区,自然也没有组织设置的安全屋。为什么会在这里停车?
他紧盯着那辆靠边停下熄火的车,看到萨马罗利从车辆一侧出来,绕过车头,而苏格兰从另一侧开门出去,似乎是要跟萨马罗利换位置的样子。
突然更换驾驶员这种事,当然不可能是苏格兰自己要求的。如果是萨马罗利提出来的,苏格兰恐怕也会拒绝——这是他的任务,不需要别人中途插手。
所以,大概是杜凌酒的指令……但是、为什么?
司机倒是乐得休息一下。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随手拎起一个保温杯打开,枸杞和西洋参的气味瞬间充满了狭窄的车内空间:“那里是区役所——你女朋友不会是要去、咳。”
安室透还在思考这个突发情况的可能原因和应对策略,没反应过来,对上挤眉弄眼的司机,才突然意识到不对:“不——”
他想起来自己前面顺着司机的话,找的那个借口,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对于这位出租车司机这样上年纪的人来说,“恋人”这个并没有特别指定内容的名词,自然是跟另一方性别相反的。而安室透先前说的是,“和年轻男性亲密地上了同一辆车”,现在这辆车又停在了区役所门口——
年轻男女相约一同去区役所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登记结婚啊。
虽然不是很想让自己头顶上的帽子越来越绿,但事已至此,安室透只能强行把设定圆回来:“……不会吧。”
司机声音里的同情意味更浓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啦,想开点。阿叔我也是知道几个不错的酒吧的,这附近就有一个现在开业,不然送你过去吧?”
“……”倒也不用这么敬业。
安室透难得感到无言以对,但也不想提醒司机,追击的那辆车上完全没有女人这种事——反正只是个一般路过的普通市民而已,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不过,这似乎是个好机会。
反正现在琴酒也不见踪影了,他完全可以用情伤的理由在这里下车,直接追上去,挤到前面那辆车里。本来那辆车里也就三个人,加他一个又不会超载。
至于司机阿叔会脑补出什么事——比如他跑到那里去跟情敌大打出手之类,那就随便了。
反正东都这么大,出租车司机这么多,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面了。
与此同时,前面的那辆车里并没有旁人想象的祥和美好。
激烈的冲突倒也没有。但那恐怕是因为——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杜凌酒平静地问道,“我给你一次主动的机会。”
苏格兰的喉结,轻轻地颤了颤。
在前面的萨马罗利干笑一声,试图缓和气氛:“林先生——明明说好是先让我来的吧,怎么突然让苏格兰插队啦,我会难过的——”
“会到你的。安静。”
萨马罗利缩回去,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发动了汽车。
随着这辆车重新开始行驶,座位细微的震动也逐渐强烈起来,毫无遗漏地传导在紧绷的神经上,像是呼吸的起伏一样沉重。
苏格兰低下头,望见自己的手,虚虚搭在另一只苍白的手上,指尖能触及那淡青色的血管——而对方微凉的指腹也一样扣在他的脉门上。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检查脉搏是测试谎言的一种方式,公安的培训课程里有。
如果有条件,苏格兰简直想要给自己来一支镇静剂。药物能让他的精神快速平静下来,脉搏也会随之回复到正常的频率上——他口袋里有这样的针剂,但没有机会拿出来用。
像现在这样,紧张到能听见自己心跳的程度,落到以高妙的测谎术闻名的林教授耳里,恐怕已经无所遁形了吧。
对方在港岛挖开最顽固狡诈的嫌疑犯的大脑,在里面冷静敏锐地搜检出犯罪线索,破获各类陈年积案的事迹,苏格兰昨晚也是读了不少的。就算剔除所有夸大其词的媒体报道,林教授有几门公开课直接挂在明山公安大学的官方网站上,光看摘要和目录就能想象出那一场场精神攻防的激烈程度了。
苏格兰没有信心直接对上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审讯长。只是被这样盯着看,就仿佛被扒光了一样开始无所适从了。
或许他应该在外面就弃车逃跑。不应该在被拽住领带的时候犹豫那一下,然后就被对方锐利的目光刺中。那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猎索,在他生出反抗的心思前,就已经把他拖了过去。
好像被蛇咬住绞紧的猎物,马上就丧失了逃生的能力。
“怎么样?”
那双深茶色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
苏格兰察觉到自己有一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他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细微的咸腥气带着锐痛在他紧闭的口腔内迅速蔓延开来,把这股冲动强行压下去。
不、不行——不能放弃。
如果他在这里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么,接下来就真的只能执行那个并不成熟的Plan B了——逮捕杜凌酒,开始逃亡。需要重伤同车的萨马罗利,以免对方遭到组织的怀疑。还得跟零分开脱逃,否则可能会被暴怒的琴酒一锅端。毕竟杜凌酒和琴酒有着那样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指望琴酒会轻轻放过……
等等、或许——
苏格兰开口,然后察觉到颈侧的皮肤传来如同手腕上的凉意。杜凌酒的身体又再倾过来一些,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气流。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杜凌酒面上露出一个极轻极微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笑。修长的手指不容拒绝地压在他颈侧仍在颤抖的血管上,让他动弹不得。
“你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说谎的机会吗?
不。说谎是不可能的。杜凌酒会马上揭穿他,而且这段路再开下去就快要出主城区了,到时候就算想跑也没有办法。
他没有时间编织那么多谎言——他现在连一个最简单的“不”字都说不出口。
如果、要说实话……
琴酒对于叛徒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以往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乌龙,但相对于琴酒的地位来说,这些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倒霉家伙就无足轻重了。
苏格兰知道自己不可能质疑琴酒的判断。他向来是收到命令立刻执行,也正是这种无条件的服从,让琴酒对他高看一眼,为他申请了代号,还力保他来执行这次任务。
但是——如果质疑是来自杜凌酒呢?
别人的话,当然会被琴酒当做耳旁风。但如果这阵风,是从枕边吹来的,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
苏格兰深吸一口气,反握住了杜凌酒那只刚要收回去的手。
他感受着那比平常人略凉的薄薄皮肤,轻易就能触摸到底下坚硬的骨骼——他主动望向那双掠过了一丝愕然的眼睛,觉得大脑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
“组长……命令我,去处决波本。”
杜凌酒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抽走了自己的手。
“原来如此。”
吐出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评价后,杜凌酒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追根究底的兴趣。只是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神情恹恹地向后靠去。
那双原本锐利如刀的眼睛也舒缓开来,垂下去,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柔软的黑色发尾向旁边散开,露出了苍白细痩的后颈。
这样的反应并不在苏格兰的预想范围内。他还准备了一些后续的解释,结果杜凌酒只是轻飘飘地放过了他。
是因为这个回答足够真实吗——对方当然能够确认这一点。至于为什么处决波本这件事会让他表现异常,就不在杜凌酒关心的范围了。
不过,考虑到波本在杜凌酒那里只是个初见一面的组织成员而已。杜凌酒不在意波本的死活也很正常。
但是——苏格兰再次深吸一口气,并且在心底对幼驯染好友道了个歉。
“我……做不到。”
杜凌酒抬眼看了一下他。
“我记得你们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好吧。”
对方显然还记得他们先前在电梯里的那一番对话。
苏格兰尽可能缓慢地、轻声地逐字吐露出他即将编造的谎言——这里没有一句假话,经得起杜凌酒的审查,但是——总之,他必须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还要尽可能地打动杜凌酒。
“他……在训练营里就主动接近我。”
杜凌酒不置可否地转开了视线。
“打探我取得酒名代号的渠道,问我怎样这么快得到晋升。他对那个训练营里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么热情。”
后视镜里,萨马罗利的面目也开始有些扭曲,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他很想出人头地,他非常努力——他其实一度接近了,这一批情报组的新人里,朗姆先生最器重他,给了他一些重要的任务,后来也给了他代号。”
车内很安静。
没有任何人给反应,苏格兰只能往下说。好在这时杜凌酒并没有盯着他,这让他多少轻松了些,发挥也变得更顺畅了。
“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朗姆先生突然开始冷待他……大概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焦虑不安起来,经常来找我,想让我把他也介绍给组长。”
听到这里,杜凌酒终于打断了他:“可以了。”
苏格兰没有停止:“我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只是想利用我往上爬,但我——”
“行了。”杜凌酒显出一点无语的神色,“这种事不用细说,我这里不是情感专线。”
林庭语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有一个陌生的号码,在10分钟前发来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庭仔,我这里有个靓仔,说他对象跟你上了同一辆车啊。你要是没那意思就先把人家姑娘放下车吧,造成误会多不好啊。日本这里情杀案还挺多的。”
同一个号码还有一封前不久刚到的邮件:“那靓仔好像要冲过去了。你离车门远点。他挺好认的,金毛黑皮,别被误伤了啊。”
林庭语:……
金发黑皮这特征确实好认。安室透以前就经常给他装监视器,这次会跟上来也不奇怪。
这辆车上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大男人。这姑娘肯定不会是萨马罗利,他还记得对方在草津温泉那一番怪味吃醋发言。所以——
林庭语重新打量了那边欲言又止的苏格兰一番。
原来这条线里,并不需要他想办法推开,苏格兰自己就已经把结婚证上的另一个名字换了啊。
怀抱着某种复杂的心情,他开口提醒道:“你确定那封邮件,真是琴酒发的吗?早上才出过事吧。”
苏格兰怔了一下。
“确实、不一定是组长发来的,我就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他说着,就伸手到口袋里掏电话。
但是看到手机上信号正常时,苏格兰心里已经清楚了,这个电话打出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还得想点别的理由,让杜凌酒生出兴趣,替他说服琴酒——
“你不方便。”
杜凌酒出声制止了他的动作。眼睛眯起来,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你要是有疑问,一早就给琴酒打电话了。对我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出面吗?”
又来了——那种被蛇类绞紧心脏,无法脱身的感觉——
“假如我能帮你保住波本,这一次,你愿意用什么来换?”
杜凌酒很轻地笑了一声。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似乎是组织技术部最新出品的,薄得像一张纸似的手机,在那苍白而修长的指间轻快转动着,像是纯黑的蝴蝶在扇动着翅膀。
苏格兰张了张口,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您想要什么都可以——无论什么都可以吩咐我。”
——他落进了王蛇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