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的手机震了起来。
他本来不想管。昨天忙了一日一夜,几乎没有合眼,今早又一路奔波到现在,铁打的人也要被耗干了。这时正抱臂在车内假寐,准备在去到合适的安全屋小睡片刻之前,先恢复一点精神。
手机消停了。
没过三秒,又锲而不舍地在大衣内袋里震动起来,好像不把肋骨打碎誓不罢休一样。
琴酒闭着眼忍了一会,发现确实无法放置。于是他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喂?”
“是我。”
这个刚刚分别不久的声音,让他的火气略微降低了两级:“怎么了?”
“萨马罗利的情况稍微有点复杂。”杜凌酒的声音如晚风般轻柔,“我需要一个耗材,帮助他复现记忆图景。你手头有吗?”
耗材——如果是普通的器材或者物料,032基地那里多的是。
琴酒先前已经在后勤那里备案过,杜凌酒可以用他的权限领用物资。苏格兰知道怎么操作,不至于要来问他。
需要特地打电话来找他索取的,那只能是——
“人”。
琴酒回想了一下最近的行动成果。上周发现了两只老鼠,但都是些其他本土帮派的小喽啰,所以全部就地处决,没有抓回基地审讯。组织不养闲人。
最近没什么争抢地盘的行动需要绑架威胁,自然也没有过期肉票。最大的一桩冲突还是昨天贝尔摩得带来的尾巴——成川会的那帮家伙现在估计都蹲在局子里吧。
不行就找个废物外围,给杜凌酒随便用用算了。这种家伙一抓一大把,少了一两个随时能补充上,没什么影响。
这样想着,琴酒拉开了032基地和附近常驻的人员名单,开始查阅信息:“要男的女的?”
“男的,年龄和萨马罗利相近或者大几岁,最好会一点格斗。”杜凌酒停顿了一下,“要个高大健壮的,我想模拟当年那个实验室的警卫。”
高大健壮——琴酒第一时间就想把诸星大塞过去了。
可惜这家伙滑不留手,并没有在他这里落下什么疑点,也就没有被除掉的理由。
灭口倒是可以。但是他刚刚才当着诸星大的面杀了朗姆的重要线人,现在又特地把诸星大叫到基地去——这种陷阱也只有傻子会跳了。
琴酒只能打消这个想法,在资料集里继续翻看。
电话已经挂断了。杜凌酒一向是这样的,跟他提了要求,如果他答应了,就不关心后续怎么实现了——这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但不幸的是,因为成川会的事,组织里大部分成员现在都行动起来了。普通外围人员作为盯梢、断后和打扫现场这类低端任务的主要执行者,此时更是没几个还能闲在基地里。
……平时一个个在那里活蹦乱跳,看着无比烦人。要用的时候,倒是一个也找不到了。
琴酒越发烦躁起来。他改为打开邮箱,准备找找之前的任务报告,看一下哪些家伙的评价比较低,直接召回来用——
然后就看到了自己前不久刚发出去的,给苏格兰的邮件。
——哦,这里还有个马上要报废的。
按发出邮件的时间,和苏格兰去032基地的路程看,现在波本应该还没死吧。
琴酒其实对波本没什么印象。这样的新进成员,还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跳。
他从模糊的记忆里捞了点细节,审视了一番。
高……好像也算高的吧。格斗的方面可能也还行,朗姆招揽手下还是有底线要求的。健壮就实在不清楚了。
似乎是朗姆的新宠。但不知道怎么,刚拿到代号又迅速被打入冷宫了,只能自己出来混口饭吃。
有段时间经常在他的手下附近转悠,毕竟论经费还是行动组这边比较充足。
前两天,卡尔瓦多斯有一场行动,就是波本提供的情报。好像是敌方火力分布的资料出了岔子,最后虽然还是完成了任务,但不少人受了伤。卡尔瓦多斯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现在想想,如果这家伙是老鼠,那情报可能一开始就是有问题的。这就直接踩上琴酒的红线了,故意提供假情报导致行动组成员受伤,立即处决也不为过。
反正朗姆也不关心这个手下。琴酒甚至都懒得去报备。
不过,现在正好可以最后废物利用一下。他也很久没观赏过杜凌酒的审讯艺术了——那可是比烈酒和咖啡更能振奋精神的表演。
“不去安全屋了。去032基地,走外环路。”
伏特加立刻在下一个路口调头往回:“是、大哥!要通知基地那边准备什么吗?”
“把九号房空出来,打扫干净点……不要有血味,也别放清新剂。”
琴酒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缭绕灰雾从他的牙缝间渗出来,像张牙舞爪的蛇群。
“有场好戏要开始——”他发了封邮件,“舞台得先装点好。”
苏格兰下一刻就收到了这封邮件。他几乎在屏幕亮起的瞬间就点开了邮件内容,一秒钟内读完——然后犹豫地瞄了瞄杜凌酒。
“怎么了?”杜凌酒瞥了他一眼。
苏格兰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像是有一条细长的蛇,从血肉中钻出来,缠住了他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首尾相衔,用力——
拧紧。
他先前的推测是正确的。杜凌酒确实对琴酒有着非比寻常的影响力,一个电话就能把琴酒要杀的人截下来。
而且……他在杜凌酒那里,似乎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虽然初次见面时将他拒之门外,但在他遇到麻烦的时候,杜凌酒愿意出手相助,代价是他的忠诚。
忠诚的砝码能够上桌,意味着信任。如果杜凌酒不相信、不在意他,那他口头献上的这种忠诚,就毫无意义。
——但是在这里面,其实有个大雷还没爆。
为了尽最大可能说服杜凌酒,苏格兰特意避开了最关键的一点没提——琴酒下令处决波本的原因,是发现了波本的卧底身份。
杜凌酒愿意跟他做交易,大概也是因为不知道这一点。从杜凌酒的角度,只是顺口说句话,就能拿到一份人情,似乎还是挺划算的。
但如果杜凌酒知道了波本的身份,那这句话就相当于背叛组织、背叛琴酒……
苏格兰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在组织里初来乍到,既没有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也没有雄厚的家世资源,所能拿出来交换的,唯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他的价值,足够让杜凌酒担下这种风险吗?
而且——
杜凌酒其实也没有完全解决波本的问题。意味着在这场交易里,双方都还只是坐在谈判桌两端,远没到握手的环节。
一方面,波本的格杀令确实推迟了——只是推迟,不是取消,琴酒的新邮件说的是给杜凌酒用完再干掉。另一方面,杜凌酒到底要怎么“用”波本……他的目光跟后视镜里的萨马罗利对上了。
对方无声地摇了摇头。
苏格兰感到喉咙好像被绞紧了,只有一丝残留的氧气,勉强维持着大脑的思考。
——换个角度想,会这么轻易地答应,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在琴酒看来,落到杜凌酒手里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他这个冒险的进探,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你还是很紧张。”
杜凌酒的声音猛然把他的神志拉了回来。
苏格兰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像是胃痛一样弓下了腰,额头抵在前方的座椅背上。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颈后却传来了极为轻柔的触感——苏格兰差点弹跳起来,然后意识到,是杜凌酒那好像刚从冰凉的海水里抽出的手指,落在了他的衣领上方。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撞进杜凌酒的视线里。
对方极轻极微地笑了一笑:“怎么,不相信我?”
苏格兰沉默半晌,艰涩地开口:“……没有,只是——”
——然后他就说不出话了。
杜凌酒脸上那轻微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忽然发生了变化。
明明车外正是烈日晴空,却像有浓重的夜雾从车内升起,笼住了那张脸,恍恍惚惚看不清晰。微笑仍然是微笑,却被这层雾隔到了山海之外,显得遥远而漠然——
“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那微笑压下来,如同山海倾倒。
苏格兰张了张口——
“马上就要到了,林先生!怎么样,我的效率比苏格兰要高多了吧?”
群山深海都在一瞬间快速退去。杜凌酒坐回去,冷淡地扫了前面正大声邀功的萨马罗利一眼:“开你的车。”
车外的景象已经从林立高楼变成了起伏不断的丘陵,绿树的残影在窗上走马灯一样快速闪过。
“怎么这样!林先生,偶尔称赞我一句的话,可能比做一天治疗都有效哦?”
萨马罗利像是炫技一样,踩满油门来了个大大的S弯,苏格兰立刻抓紧前面的座椅,才免于直接倒进杜凌酒怀里。
他看了杜凌酒一眼。杜凌酒倒是早有准备地握住了车门上的把手,并没有被惯性带得东倒西歪。
“既然如此,你今天的治疗可以不做了。”
“不要啦——都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就给我一点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嘛——”
杜凌酒偏过头去望向窗外,忽地开口:“你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吧?”
“是要在琴酒大人那里瞒下苏格兰的秘密心事吗?”萨马罗利冲着后视镜眨眨眼,“我刚才超——专心地在开车,什么也没有听到哦。”
“不仅如此。”
萨马罗利突然安静了。
杜凌酒回头扫了扫苏格兰,然后抬眼看了一看萨马罗利。那一眼并不带什么情绪,却又像是什么都已经包含在内了。
“苏格兰和你不一样。”他语气平淡,“你们的闹钟不同,你也不需要在意他得到了什么——这不值得攀比。”
萨马罗利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飘过来的一样:“可是、我想……”
“你不需要想。”杜凌酒截断了他的话,“你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记住这一点,不要怀疑——”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交给我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