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厢房藏在昭觉寺的东松林,鲜少有人会过来,太阳一点点攀过树梢,穿过缝隙落在阁楼的木地板上。
玉如珩在门外等了不知多久,膝盖开始微微发酸,他后退两步,后腰依在阁楼扶手上,一仰头,光就透过树梢缀在鼻尖。
带着温度的金粼跃动着,脸颊生出烫意,他抿了下唇,偏头躲开这簇阳光。
终于,门开了。
正午时分晴空万里,江渺因屋外的强光眯了眯眼睛,一张小脸惨白,目光巡视一圈后仿佛找不到焦点般暗淡下去,最终落在了地板上。
并未如玉如珩料想那般露出一个笑容。
她低头走到玉如珩身侧。
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玉如珩心觉古怪,刚想开口询问,李靖瑄也紧跟着出来了,对上他疑惑的视线,坦然回了他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见此,他只好作罢。
两人在房间里说了些什么,虽然能猜到七八,但他并不觉得那些事足以让江渺表现出如此大的反应。
定然有什么对她很重要,但他还不知晓的缘故。
斑驳树影隐去了少年目光的暗色,玉如珩离开栏杆,不动声色地望了眼太子。
李靖瑄倒没太注意二人的心思,毕竟他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比江渺还要恍惚几分。
但他习惯神思内敛,冷静处理一切状况,不给人留下一丝一毫窥探他情绪的机会。
江渺还浑浑噩噩着,一副随时要跟着玉如珩离开的模样,他忍不住出声再次叮嘱“别忘记了,有任何可能都要告诉我……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吧。”
此言一出,玉如珩皱眉看向二人,心底愈发古怪。
陆英也不禁面露愕然。
无外乎,大临太子,天潢贵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来有人上赶着为他孝犬马之劳,能凭着有些交情最好,若能得到重用便是感恩戴德,何至于用上“欠人情”这样的话,且还是太子殿下亲口许下的人情,普天之下除了江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太子殿下虽对县主一向很好,但从不会说这种生分的话,而且话里话外分明带着些请求的意味。
陆英心里默默摇头,暗斥自己是魔怔了,居然会觉得太子殿下需要低声下气的求别人,他闭了闭眼,将这荒唐的想法驱除,低头沉默聆听。
江渺抬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李靖瑄留恋般收回在她脸上游离的目光,语气如常道“至于其他的,照我所说的做便可,尤其是你说的那封信,暂时还是不要妄动。”
厢房里他把事情已经说的很明白,临了不过是有些不放心,这才追出来又叮嘱了几句。
玉如珩心不在焉,默默听着二人对话。
后半句说的什么他倒知晓,毕竟在带江渺来之前,李靖瑄就已经和他商讨过很多次。
但前面半句话,他几乎听不懂。
似乎和他们原本商议的事情并无关联,直觉告诉他,江渺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一定和这个东西脱不开关系。
他抱臂睨着江渺,唇色抿地发白。
李靖瑄说完,目光转移至他身上,将他眼中那点儿烦躁和疑惑尽收眼底。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少年年纪轻轻却懂得隐忍藏拙,行事谨慎干脆不留余地,却又不至于阴狠毒辣毫无底线,是只极难得的鹰犬。
若要顺利继位,除了拉拢那些世家官臣外,这样的心腹也必不可少,因此,玉如珩献上投名状时他便知晓,自己想要的人来了。
他在玉如珩身上倾注了半数势力,借这么一柄锋利又不失血性的刀,先后折损了德妃和邕王的左膀右臂,解除了他多年来的被动地位。
不过。
他在心里无奈一笑。
这炳锐利刀刃在感情上似乎就不如他漂亮的外表那般厉害了。
李靖瑄走过去拍了拍玉如珩的肩,在他一头雾水的目光中淡淡说了句“少用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人和人之间不只有交易和利用关系,江渺是……我的表妹,照顾好她,别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抬起眼,笑了“就当是……为了我这个朋友吧哈哈哈。”
说完,无视三人目光,很快消失在楼道拐角,陆英愣了一瞬,跟了上去。
独留江渺和玉如珩面面相觑。
玉如珩自诩聪明的脑袋瓜转地几乎冒烟,心里反复品味这句话,却依旧没明白李靖瑄到底想告诉或是暗示他什么。
思索一番无果后才将注意力放在了“朋友”二字上。
可惜,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做大临太子的朋友,坦白说,整个京都,也没几个人敢和当今太子殿下称兄道弟。
他一直都把自己和李靖瑄的关系摆的很清楚。
交易关系,而非君臣。
他此生绝不会给李家人做臣子,这是对地下族亲亡魂最后的交代。
如果不是为了……,他也绝不会将要过他一次命的密函拿来做敲门砖,更不会狸猫换太子潜入三玄殿汲汲营营的帮李靖瑄肃清障碍。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朋友?
这个词语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哪怕重活一世,他也并不清楚这种存在自己身边是否有过,但他固执的认为,他和李靖瑄大概率不会是朋友。
想着想着,目光就落在了旁边。
李靖瑄算不得朋友,那江渺呢?
他在心里暗暗质问自己。
他们能算是朋友吗?
玉如珩思绪忽然飘的更远了,他恍惚间想起最初在国师府书房里同江渺卿巳文见面那次,以及后来无数次试探。
他三番五次地告诉过江渺自己只是在利用她,而江渺的反应呢?
没有生气,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坦言自己都知晓,大方承认两人互相利用的关系。
似乎一切都很和谐并无不妥,但就是这份过分坦然的和谐,却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拿不起放不下,存在感极强。
他睫毛颤动,忍不住又想,在他方才冷静否认与李靖瑄朋友关系的同时,江渺是不是在心里也如同他刚才一般,无数次冷静的否决过她们之间的“朋友”关系呢?
玉如珩呼吸一滞,打断思绪回神,却又忍不住默默想,这没什么不对,就如他对待李靖瑄一般,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自己想要的。
不是吗?
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江渺不知道此刻玉如珩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只当刚才李靖瑄一席话是给自己面子,让玉如珩多加照拂她一二。
见玉如珩垂眸不说话,靠近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问道“我们走吗?”
空荡荡的纤细手腕映入眼帘,玉如珩望进她眼中,脸上虚虚实实的光斑隐去了大半情绪,显得人过分冷淡,他转过脸别开目光,闷闷“嗯”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的往拐角楼梯走。
见人没等她,江渺捏着下巴“嘶”了一声: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难道让他等太久生气了不成?
眼下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但山里树荫覆盖着,其实还挺凉快,绝对说不上炎热。
江渺仔细回想着刚才出来时的画面。
她和李靖瑄聊了很久,玉如珩也一直站在门外没离开过。
是不是累着了?
江渺感觉自己接近了正确答案。
刚才她进去时生怕玉如珩留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然后……好像很凶的命令他不准走。
虽然他很听话,当真没有丢下她离开,甚至连位置都没怎么挪动,就在外面傻傻的等了一上午。
但是……他的腿好像才痊愈没多久,不久前连逃命都还要江渺搀扶,说不定这会儿还会疼呢。
思及此,江渺也觉得自己好像过分了,用那么凶的语气和别人说话,还让别人站在外面等她那么久,换成是她,别说发脾气,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这样,玉如珩还只是对她冷漠了点,没有骂她也没有责怪她,看得出脾气很好了。
进行了一番深刻反思的江渺自认为自己找到了病情的结症,非常谦虚的揽下了错误,然后深感愧疚,屁颠屁颠的追了上去准备道歉。
“玉如珩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呀!”
听到身后哒哒哒追来的声音,不知怎的,他忽然松了口气,却执拗着不愿意回头应声,只悄悄慢下了步伐。
“我走的不快,是你太慢了”他悠悠说道,语气并无异常。
即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好几个月了,但江渺仍然很不适应这冗长的裙子,常常因为踩到裙摆而踉跄。
听到玉如珩的话,她匆匆提起裙摆,不由加快了步伐,几乎小跑着追过去。
“哦哦,那我快一点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几个大跨步越过数个台阶,兔子似的往下跳,眼看着玉如珩的背影近在咫尺,伸出手就能够到,但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还没等她伸手抓住玉如珩,脚下竟直接踩了个空。
玉如珩反应迅速,意识到不对劲立马转身想去接,然而伸出的手却抓了个空。
少女水蓝色的衣裙因惯性翻飞,带起的冷风划过了他僵直的手腕,那一抹蓝色像暴露在阳光下的烟雾,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手捞空的瞬间,玉如珩的心跳跟着一滞。
不可名状的,类似愧疚和后悔的情绪在胸腔内发芽,生长着磨擦腔壁,挤压出一股莫名的酸疼感。
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有些失控和慌乱。
“哎呦!”
好在前面已经没剩两级台阶了,江渺扑在阶梯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然后仰面摔在了平地,膝盖和脚裸不可避免的撞到了台阶棱角。
后背传来几处钝痛。
心脏差点疼的吐出来。
她侧身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抱住腿,像只丢了壳的蜗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头上疼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玉如珩也被这一出吓得手足无措,几乎跃下阶梯,跌倒似地扑在旁边,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圈在怀中,看着江渺疼地呼吸抽搐,连睫毛都在颤抖。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颤声问“你……你没事吧?”
他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看江渺这模样就知道摔的不轻。
霎时间,他有些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抽风走那么快,如果不走那么快,江渺也不会来追他,不来追他也就不会跌倒受伤。
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接住……
明明可以接住,那么近,就在他旁边,只要快一点张开手就可以把人抱进怀中,即便跌倒也有他垫在下面,他皮糙肉厚的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大碍。
可偏偏……他没接住。
“我……我带你去找郎中看看,你……”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热,二话不说就要拦腰抱起江渺,然而江渺却拉住了他的手,指节死死揪住袖口布料。
玉如珩下意识紧张“你别乱动,估计是脚扭伤或者骨折了。”
刚才那阵疼的想死的劲头已经过去了,缓过来的她靠在玉如珩臂弯里吸了几口冷气,半晌,才放缓语气道“不用,我没事,没骨折,就是跌下来撞到台子的棱角了,疼是疼了点,但没什么大碍。”
毕竟小时候在乡下姥姥家里猫追狗撵,也没少磕磕碰碰的,摔一跤而已,虽说有点儿难捱,但也没必要过于紧张了。
江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她的脚并未扭伤,最重要的脑子也没摔坏,唯一受伤的只有踩空后扑下去时膝盖骨脚裸撞到棱角硌了下,以及滚下来时后背和肩胛骨刮到了几块石头而已。
终归就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估计是疼麻了,江渺突然感觉也没多严重,只有小腿和后背的刮伤还火辣辣的。
玉如珩似乎哽咽了下,抬手用指腹擦过她脸颊,将湿漉漉的指尖送到她眼前,声音有些哑,却竭力放轻语气质问“眼泪都疼出来了,还说没事?”
江渺浑不在意的笑了下,唇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两颗酒窝也不如之前有生气。
她抬手握住玉如珩的指头,摩挲着拭去上面的水渍“骗你做什么,真没事,你让我缓一缓,待会儿就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江渺。”
看她还有心情开玩笑,玉如珩表情终于松懈下来,没有刚才看着那么吓人,只是表情依旧冷冷的,语气也冷冷的,像别人欠他百八十万似的。
“少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