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傍晚时分，弦月低挂枯树枝头，老人肩上搭着条湿毛巾，光着脊背，手里拎着个老旧的铜盆从巷头转进来。

“叔儿，”铁门大敞，院里年轻妇人正在收着衣服，“洗澡回来了。”

老陆笑呵呵：“对，回来了。”

“叔，你家坎子是不是还没回学校啊？”妇人打着商量语气，“那个、您帮着问问坎子愿不愿意，帮我家小米补补课？”

“补课？”老陆有些迷，“我回头替你问问他去。不过咋想着给小米补课了？她学习不挺厉害吗。”

妇人摇头：“跟不上了，前几天学考下来还把自己气哭了。”

老陆了然：“孩子太争气。行，今个儿我回去跟坎子讲讲，不过他现在课业也忙，不知道成不成。”

“没事儿，咱也就是问一问，有您这句话就放心了。”妇人说，“天也晚了，您快回家去吧。”

老陆说好，道了别，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三行巷的青石板路往家赶。

巷里路灯坏的不巧，工人还未来得及修理，小陆便从平时待着的槐树下挪到了自家门前的门槛上，一手拿书就着檐底的灯念课文，一手把着蒲扇摇啊摇。

读了一阵，他觉着有些口干舌燥，刚要上屋里倒水喝，老人的身影就出现在巷子转角。

“爹，回来了。”

男孩把书扔在门口的马扎上，跑过去接父亲手里的铜盆。

“还在温习功课啊？”老陆抹了把汗，看看门口的灯，“咋不上屋里看去，这外面灯这么暗，对眼睛不好。”

“屋里闷得慌，索性就出来了。”他说着，把铜盆放到门口，“本来是想着搁外面老槐树边上看一会儿就好了的，但那路灯坏了，我怕你回来出事。”

老陆：“能出啥事儿。走，上屋去，我跟你说个事儿。”

父子两人去了堂屋，老陆把刚才回家路上邻居的请求告诉了他，他思考了一阵儿，点头：“也好，正好最近学校没什么事，我可以帮着补补。”

“那成，”老陆起身，“那我明个儿跟你陈阿姨说去。”

说罢他又摇摇头：“小米那孩子也是好学，只可惜现在世道不安宁啊。”

小陆顿了顿：“……爹，难道又出事了？”

“那不还是上个月，逮着十几个外城来的，什么反叛者？”他叹气，看他，“这几天你没去学校估摸也不知道，同津大学有十几个学生在华征街举着牌子在那闹事，全被巡捕房给逮了回去。”

男孩怔愣：“全被抓住了？”

“可不，”老陆比划，“就今天下午，看的人老多了，估摸明天就该上报纸了。不过你说这也怪事儿，好好的读着书，怎的就突然干起了这种事儿？……”

父亲在旁边念念叨叨说了一通什么，他全然没有听清，只是想起几个月前参加的一个合作社。

社团是高年级与同津大学联办的文学讨论会谈，他是在众多学子当中被选拔上去的精英人才。而社团的根本目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只是一想起学长们与一群陌生人在一起激烈讨论与决议的场景，他突然心中一凉，面上也变得惨白。

“……坎子、坎子？”

眼前的景象被冲破，父亲的呼唤如雷贯耳，他骤然回神：“啊？爹。”

“咋的了？叫也不吭声？”老陆关心的看着他，“脸咋这白？生病了？”

“没……”他抹了把脸，岔开话题，“对，爹，你刚才说啥来着？”

“我说你可千万别掺和进去这种事儿，”老陆忧心道，“太危险了。”

他心里想着别的事，听了自己父亲这么说，也只敷衍的点点头。

弦月悬挂黑幕之上时，堂前巷尾里传来“咚！——咚！咚！”的打更声。

老陆备好了明天要用的佐料，收拾完晒在院子里的萝卜干,端进了厨屋,伸头吆喝：“坎子——都11点了、别看书了！快回来睡觉吧！”

“好！这就回！”门外小陆应和。

他把门口的板凳搬进屋后，身后的打更声越来越近，直至到他面前，敲锣声戛然而止。

“坎子？还在外面看书呐。”打更人说。

小陆回道：“啊，刚看完，正要回去。”

“行。”那人便点点头，末了又冲他“哎”一声，“你到时候对你爹讲讲，让他明天店里提前给我留个卤猪蹄，我每次去每次都吃不到，念这一口老久了。”

小陆爽快答：“成，我一会儿跟他讲去。”

打更人似乎满意了，琐碎聊了几句，就又敲着锣鼓离开。

“跟谁说话呢？”老陆这时洗了手从厨屋走出来。

他连马扎和书一同抱进院里：“老满叔，他让我对你讲，明天给他留个卤猪蹄，他说他念叨那一口好久啦。”

老陆听后哼哼：“那老蛮子，天天净想着蹭吃蹭喝，别管他！”

小陆笑笑，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也没讲什么。

“别忘了拴门儿啊。”已经进屋的老父亲提醒。

小陆应了一声，转身回去锁门。

他正拆着门上生锈的老铁锁，一个没接稳，铁锁从手里掉了下去，闷沉沉的在这夜深人静时刻便也显得格外响亮。

他被吓了一跳，赶忙俯身去捡，再抬头的一瞬间，却在前方交杂的巷子里看到了一抹灰白的身影，距离不远。

有一种熟悉感。

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出现的一瞬间，他便鬼使神差的想抬步上前。

然而刚走出的一瞬间，背后的堂屋里传来老陆的呼唤：“坎子，门儿还没拴好吗？”

他一惊，当即回道：“就来！”

待他再转头回去看时，巷子里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夜半三更，黑暗里，床上熟睡的人猛然睁开眼。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只有褚本兴因突然惊醒而心悸的吸气声在屋内沉沉回荡。

他坐起身，未关严实的窗户透进阵阵小风，颈间一片冰凉。他瑟缩着低下头，这才发现汗衫的领口已经被冷汗浸湿，风吹的有些许凉意。

三行巷的夜晚向来宁静，饶是在市区稍显安宁氛围下久住的褚本兴也有些不适应。他平复了心绪，掀开被子下床，没有开灯，摸摸索索朝堂屋走。

两三杯凉水下肚，褚本兴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端着杯子思索了一阵，然后偏头看向条案。

似乎是太久不曾见到他们，以至于梦中的场景让褚本兴陌生到惧怕，甚至惊醒。

这是褚父褚母死去的第13个年头，案上的黑白遗照已经有些泛黄，久不使用的陈年案台老朽破败，褚本兴昨天才将上面的浮灰擦净。

香炉里的香烛已经烧尽，他从抽屉里又抽出三根，擦了火柴点燃，拜了拜又插进炉内。

褚本兴盯着那几点微小的红光，动了动嘴唇，勾着头坐在了地上：“回来看我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这可倒好——”他扣着手上的老茧，抬头望着眼前。

“又过一年才能见喽。”

门外有风正吹过，老木门吱呀晃动，黑夜正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香烛燃过的黑灰从顶上掉在了褚本兴胳膊上，他被烫的直嘶气，下意识伸手弹开了落灰。

少说这一烫也是把他烫清醒了，褚本兴扶着坐麻的腿从地上艰难站起来，门外介时吹进一阵冷风，门敞得也愈发大。

“昨个没关门？”他搓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疑惑的走到门口，“真是见了鬼了……”

他嘀嘀咕咕拉了门，正赶上要落锁，却忽然从那半虚半掩之间看见外面跑过的人影，心里不免有些泛疑这三更天谁起这么早。

这么想着，一些不好的想法便泛滥在脑海中，褚本兴当即又推开门，捞了柜上的马褂往外走。

陆小满还没有入睡，尽管现在已经到了半夜，身旁父亲的鼾声也逐渐平缓。

他是谁？男孩盯着黑漆漆的半空心里默默想。

天花板上悉悉索索一阵响动，细微，绵弱。天气在往炎热走，他知道那些老鼠又回来了。

这不是好事。他轻轻翻了个身，面朝窗户，盯着屋外檐上电灯投射到玻璃上的那一缕微光，心想明天该告诉爹要把米缸盖上了。

还有那些书，陆小满又想起自己在西厢房里摞的成堆成堆的书，不免担忧起来。

忧虑却迫使他再次想起那个在巷子里的人影，单薄，瘦削，似乎身上还带着伤，站着的身体好像还打着颤……他垂眼盯着空落落望不到边的黑暗，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添油加醋的幻想，还是别的什么。

该去看看吗？陆小满问自己，双眼似乎适应了黑暗，周遭的一切开始有了轮廓，天花板里的声响越来越大，老鼠开始猖獗。

该去看看的。

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抿抿嘴，下定了决心。

不敢有太大的动静，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赤着脚摸摸索索走出厢房。

屋外天黑的压人，陆小满拿着手电筒四下照了照，顺着记忆走到了那个人影站的位置。

夜深人静，偶有几声犬吠从巷子深处传来，便再无其他动静。

他握着手电在原地转了几圈，看着眼前狭窄的巷道，还是决定往前走。

一道人影而已，留在原地的概率是不大的，甚至可能只是他的眼花错看，但万一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拖着伤躯来到这里了呢？大概也不能走远吧。

他内心有些不安，手也不自觉摸上了白墙，直到巷子渐渐走到底，眼前是那条枯竭了几年的河沟，有细碎的声响从沟底传出，他咽咽口水，抬手照了过去。

惨白的脸霎时冒了出来，脸上带着已经干涸的锈血，陆小满惊得捂住嘴往后退。

手电掉在了地上，“哐”的一声，不亮了。

他一阵恐慌，想直接跑又想回去捡手电，左右为难之际，那人攀着杂草横生的沟沿爬了上来，徐徐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看了看，又在掌心磕了磕，抬起头对他说：“坏了。”

陆小满：“……”

“能、能修好。”他结结巴巴，还是不敢上前。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挪步走到光线稍亮的地方道：“别害怕，我是人。”

陆小满：“……”

这回更尴尬了。

光线堪堪照出那人半边身子，他这才认出那是个年轻的女孩，以及她身着的白色倒大袖上的血痕。

“这么晚了…你、你为什么会在这？”他感到不可思议，“你不回家吗？”

“我家不在这里。”女孩没有多说，看着也有些防备。

陆小满上下偷偷打量了女孩几眼，觉着她那一身有些故事，便猜测问：“你是逃到这里来的吗？”

女孩缄默不语。

他也不敢多问，四下看看觉着这也不是能待的地方，于是说：“这儿大清早会有人来捡枯枝，躲着不安全，你…要不跟我走？”

这话问得怪，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能信服，正当他想换个更能让人放心的说法时，女孩却点点头：“也好，走吧。”

陆小满有些懵，看着朝自己走来但还是隔了一段距离的女孩，他回过神，脑子里还在蒙圈，人已经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