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速盯着明亮的微信界面发怔,眉棱松开又皱紧,然后又松开,踟蹰纠结反复好几遍,承诺过的视频确实是接了,但他隐约觉得江司甜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疲惫,都要淡漠。
直到赵云东在耳边发出一声猪哼般的笑声,陈速黑着脸偏头:“你哪根筋不对了?”
赵云东哈哈笑,说:“我刷到个有意思的视频。”
他看了陈速一眼,饶有兴致地挑眉:“速哥,爱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心情?”
陈速懒懒哼了声,扔开手机说:“什么心情?坐过山车的心情。”
赵云东从床上坐起,兴致勃勃盯住他:“具体点说,咱们六个里就你有媳妇儿。”
上铺几个脑袋齐齐探出来,嘴角都挂着微妙笑意。
陈速不想理他们,站起身去衣柜拿衣服。
赵云东说:“那你来评判一下视频里说的对不对?”
上铺兄弟纷纷起哄:“快说、快说。”
男生寝室荤素不忌,赵云东举着手机大声念出来:“爱她是种什么感觉?答,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每天做梦都想把她亲哭.哭。”
满寝室捧腹大笑,直呼真理。
陈速一个巴掌过去拍响赵云东的脑袋,恶狠狠地吐出声“放屁”。
赵云东笑得更放肆:“速哥,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
陈速像是被人扒了内裤光屁股游街一圈的心情,拿衣服提桶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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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无人时,陈家门被砸响。
江司甜开灯,走去门口前先拐弯去了厨房,脚步在门口,手落在门把上稍停。
她在陈速家里住过不算短的时间,但从来没进过厨房,这扇门从来都是紧闭着的,宋春枝和陈速有这个默契,也有这个执念。
耳边,大门又被砸响两声,江司甜咬牙坚定地走进去,从刀架上抽出一把最大最重的刀,是一把能剁碎骨头的剁刀。
门打开,对方还没示威,江司甜提刀狠拍在门框上。
硬碰硬发出尖锐狰狞声响——当的一声,对面反应过来时,雪白寒亮的刀刃已经横在了眼前。
江司甜做不出陈速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嚣张跋扈的表情,但冰冷眉眼傲慢姿态同样让人瞧不出半分畏惧。
“等你们很久了。”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搓了下鼻尖:“你家男人呢?”
江司甜佯装镇定轻哼一声:“你们该庆幸他不在,否则今天不但钱带不走。”
“命,还得留下。”
两个男人双双愣了下,随即皆是低头一笑,再一抬头,发自肺腑感叹一句:“有种!”
江司甜收回刀刃,指了指两人脚底的门框:“钱,一分不会少,但你们敢踩进来一步,陈伟强怎么杀了我爸,我就怎么杀你们。”
“当然,我可能杀不了你们,但你们一旦进来,就有了切实的犯罪证据,我和警察约好了。”江司甜笑着指了指背后竖起来的手机摄像头,“录着呢,前面打人催债的最多也就是蹲个几年,可等着两位的可是死刑。拿钱办事,道上的规矩我懂,两位收回了大部分的账也就能交差了,没必要把命搭进去吧。”
门口两个男人皆是眉头一斜,又沉着脸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怎么说?”
江司甜纤长手指探进衣兜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眼前面无表情地挥了挥,说:“这里面有三百万,一分不少,陈伟强死后滚出来的部分我们不认,早干嘛去了,死了那么久才来,骨灰都扬干净了。”
“道上也没这种不讲理的规矩吧?”
门口两个男人笑了下:“怎么个还法?”
江司甜:“个人账户的现金一下子支不了那么多,而且我也需要一个有力的担保,以后再也别出现,别骚扰陈家人,别背地里挑事儿,能做到吗?”
几秒后,其中一个男人点了头,说成交。
双方就这样达成了协议。
江司甜取现还债时删掉了录下的视频,但备份的已经传到了警方那里,她得到了一张没有任何效力的保证书。
警方看着她的操作直呼离谱:“你不会真信他们的鬼话吧?”
“不信,但我信警方。”江司甜将保证书一并交给了警方。
“可是你取现,这钱很可能再也追不回来了。”
江司甜敛眸,笑了下:“没关系,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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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速比赛结束两天后,在训练场上接到了江司甜的电话,平时接视频,都是他打给她,突然之下来了个电话,他还挺惊喜的,摸着手机溜到墙角,一边擦汗一边接起。
“训练忙吗?”
陈速挑眉:“还好,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之前接视频都对我爱答不理的,搞得我都没精气神了。”
“陈速,你请假回来一趟吧。”江司甜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宋阿姨最近情况不太好,浑浑噩噩,神神叨叨的,我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了。”
陈速眉棱一皱,牙关一咬,脸色骤然黑沉:“你、你再说一遍?你送她去哪里了?”
江司甜清了清嗓,用清灵冷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把宋阿姨送去精神病院了。”
陈速嘴唇颤了颤,另一只拳头已然握紧,青筋爆裂突兀,他咽咽嗓,但是怒火滔天到某种程度竟然陷入一种如死镇定,只剩声音低沉而颤抖:“什么时候?”
“前几天。”
“因为你要比赛,我就没说。”
电话里静下来,江司甜能感觉到陈速在发抖,也能想象到他的表情,那种眦裂切齿的表情,那种恨不得穿透屏幕来将她生吞活剥的表情。
“另外,你也得回来签个字。”
陈速隐忍着,咬牙切齿地问:“什么字?”
“卖店铺还债,陈伟强的债主找上门了,家里的房子是凶宅,卖不了价,但店铺位置挺好的,虽然面积小,但能卖到30万,我翻了下宋阿姨的存折,加起来刚好够还。”
陈速牙关战栗,紧紧闭了闭眼,又猛然睁圆,迅速冷静:“债主上门,做了什么?”
江司甜出奇冷淡地说:“泼红油漆、贴恐怖图纸、扔死老鼠、砸了饭馆和家,打人,宋阿姨受了伤,所以精神失控。”
陈速有种被雷电劈过痛苦到麻痹抽搐的错觉,一下子腿软跪在地上,手机差点没拿稳,颤颤巍巍地问:“你……你呢?”
江司甜说:“我毫发无伤,我当时去书店了。”
“现在在哪里?”陈速扶着膝盖站起来,撑着墙,踉跄艰难地走出几步,也终于是咆哮出声,“你在哪里?”
“在饭店,这里白天热闹,更安全。”
陈速在电话里重重呼吸,江司甜知道他在奔跑,以连滚带爬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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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速当天就回到了棠城,他甚至还穿着训练时穿的运动服,整个人湿透了,不知道是跑出来的汗,还是吓出来的汗。
江司甜在饭店,和买家相对而坐,合同已经拟好,只差陈速回来签字。
陈速磕磕绊绊跑进店里,猩红眼睛注视着江司甜,一步、两步,走过来,仿若看不见店里其他人,突然噗通一下在她眼前跪倒,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狼狈懦弱姿态爬到她腿边,抬起手臂,如钳紧密强硬地抱住她。
“陈速?”江司甜侧着身体,皱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怀里顷刻被打湿。
陈速抬起头,潮湿眼睛兵荒马乱,仔仔细细从上把她看到下,也顾不得自己脏不脏,汗不汗,臭不臭,粗糙大手野蛮凶狠地从她的脸颊摸到胳膊,再到腿,检查着每一寸皮肤和骨骼。
江司甜没把他推开,只是垂眸静静看着他:“我说过我毫发无伤。”
陈速颤抖着血痂枯槁的嘴皮,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你、你……”
“陈速,站起来,先签字,别让买家久等。”江司甜扶住他胳膊把他往外推,回正身子面对已然错愕惊呆的夫妻俩,抱歉地点头说了句对不起,见笑了。
陈速扶着桌板和凳子边缘站起来,呆滞地看向桌面白纸黑字的合同,恍若凝固的雕塑,除了晶莹剔透的泪光闪动,别无任何表情。
买家一方已经签字,江司甜拨开笔帽递给他:“我知道你舍不得,但现阶段我们身不由己,宋阿姨在医院也不一定就是安全的,解决掉隐患,才能安心去为她去搏更好的日子。”
“陈速,签字。”
江司甜将签字笔塞进他攥着硬拳,汗湿微颤的手心里。
小陈饭馆卖掉了。
陈速一言不发地跟着江司甜来到精神病院。
隔着一方狭窄玻璃,宋春枝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弯唇笑一笑,除了额头上的绷带和憔悴枯槁的面孔,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
江司甜纤细柔白的手轻落在门把上,在开门前回眸:“陈速,宋阿姨精神状况不对劲不是一天两天了。”
“嗯。”
陈速知道宋春枝自从江慎遇害后就神神叨叨的,第一阶段是没完没了哭哭啼啼,第二阶段是反复做噩梦梦见江司甜,第三阶段是把陈速当做陈伟强,然后又不断地自我否认。
宋春枝目睹丈夫残暴杀人,她的心理阴影不会比江司甜小,但她能识人,也清醒,言行没什么异常,陈速以为她已经逐渐淡忘了,没事了。
可是心里的恐惧和愧疚积累到一定程度,人的精神势必会坍塌溃败,连接炸弹的导火索一直在缓慢燃烧,终于因风吹加速,砰,炸掉了。
宋春枝无论多么坚强坚定,本质上还是一个单纯善良到甚至有些憨傻的女人。
现在,这个憨傻的女人进入了第四阶段,陈伟强阴魂不散回来了,附身在陈速身上,要将陈速敲骨吸髓不够,还企图伤害江司甜。
可是江司甜就站在她面前,她却不能辨认出。
宋春枝不认陈速了,水杯狠狠砸来,陈速转身将江司甜护在怀中,水杯、饭碗、水果、药瓶、餐巾纸……她能拿到的所有攻击物,都通通往那堵颤抖的后背上砸。
陈速没回头,通红的双眼静静看着江司甜,拧开她身后的门把手,轻轻将她推出去,锁上了门。
病房里折腾了很久,护士要进去注射镇定,被江司甜拦下了。
无论陈速有没有被陈伟强附身,那都是陈速,是她的儿子,宋春枝折腾累了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床上无声地淌泪。
江司甜买了盒饭开门进去,陈速抬头看她,男人黑沉的脸庞,冷硬的下颌到锋利的喉结,都盘桓着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血痕,漆黑的眼睛颓废沧桑,忽然像是衰老了几岁。
他慢吞吞地起身,走到江司甜身前接过盒饭,确实也饿了,他弓身坐在走廊长椅上埋头扒饭,眼泪跟着流下,一盘干饭吃到后面成了稀饭。
吃完,陈速抬手把空饭盒递给江司甜,又抬头,不屑掩藏自己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子,唇角苦涩往上一翘,说:“没吃饱。”
江司甜像安抚小狗一样摸他脑袋,微微弯腰笑说:“我再去买。”
陈速点点头,但江司甜抬腿要走,他却抓住她的胳膊又将她紧紧抱住,刺扎扎的脑袋深陷在她怀里颤抖,好像极度缺乏安全感。
没等江司甜说话,陈速哭出声来。
江司甜悬在半空的手僵住,原打算要推开他的动作,变成了轻落在他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经此一事,江司甜知道了,陈速并非无坚不摧,他也会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