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萧玄。
他步伐未停,只在陈璋面前略顿半步,头也不回:“陈将军好兴致,不知军中何时开始,将战俘敬作上宾,亲手奉酒了。”
陈璋脸色顿变,脊背一僵,正要发作。
却被陆瑶一声轻唤打断:“陈将军,她……她身子不宜饮酒。”
陈璋这才回过神来,语气也跟着低了下去:“喝不了酒……那英儿姑娘,我给你倒杯水可好?或者盛碗汤?”
乌兰隼目光落在地上一滩残酒湿迹上,道:“水。”
陈璋连忙起身去倒水,手忙脚乱中几乎打翻水壶。水端到乌兰隼面前时,他连声音都不自觉轻了:“来,喝点水。”
乌兰隼眸光收回,落在那只粗瓷水碗上片刻。
片刻后,她微微仰首,姿态从容,却又带着几分懒倦的倨傲,缓缓就着他手里的碗,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温热的水贴唇而过,她喝得极慢,水珠从下颌蜿蜒而下,沿着颈侧滑落。粗布麻衣本就颜色浅,被水一晕,绿得更深,却衬得胸前那一截肌肤愈发白得耀眼。
衣是衣,肉是肉,泾渭分明得惊心动魄。
一碗饮尽,她唇边泛着一层水光,红唇带润:“多谢。”
尾音微扬,语气带出几分餍足。
陈璋不敢看她,耳根烧得发烫,连呼吸都开始乱了,碗也握得死紧。
不远处,萧玄目光如刃,眼神沉沉,盯着两人,许久未动。
火光落在他脸上,整个人都笼在一层不可近的寒意里。
而席间另侧,兰珩舟病中初愈,原本还半倚在案,唇色淡白,神情倦怠。可当这一幕映入眼底,他眼底骤然泛出几分精光。
他目光在三人之间缓缓扫过,唇角勾了勾。
他直起身,从盘中切了一块牛肉,举箸递向身侧之人:“阿瑶,这肉烤得不错,尝尝?”
陆瑶怔了一下,低声“嗯”了一句,接过肉,却心事不安,没怎么吃。
篝火跳跃,热酒飘香,宴席过半,将士们兴致正浓。
有人又开始起哄:“陈将军,该说的你还没说呢!再不说就要错过啦——”
一人起哄,十人附和,声浪高起,一片哄笑。
陈璋被逼得脸更红了几分,不知是酒上头,还是心口发热,他鼓了鼓勇气,扭扭捏捏地看向乌兰隼,终于开口:
“那个……英儿姑娘,我……我快要回朝了。”
他顿了顿,咬了咬牙,眼神带认真:“还不知道你的心意……你若愿意,我想请你同我一道回去。”
“我、我肯定不会亏待你……你那什么,我肯定就当自己的。”
满席静下,等着乌兰隼回声。
她脸上神色未变,只是那双眼,往旁侧微微瞟了一眼,又定在了陈璋脸上。
气氛越发凝滞。
她忽然笑了,唇角一挑:“陈将军晓勇,又有救命之恩,我又何不愿?”
话音落下,满席哗然。
有人高声祝贺,有人环笑碰杯,连陈璋自己都怔住了,耳根嗡地炸开,像被喜讯砸得头晕眼花。
陆瑶坐在旁边,心中却蓦地一沉。
她……答应得这么快?
她看向乌兰隼,只见她唇边带着笑,眉目轻柔。
可越是这般,陆瑶心中越发发紧。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
席位空了。
人,不知何时,早已不在席间了。
“这……这如何是好?”她喃喃道。
兰珩舟斜倚着案几,将她神色尽收眼底,轻声笑了笑,安抚道:“如今北凉大势已去,她再诡计多端,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陆瑶听着,虽未应声,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几分。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兰珩舟勾了勾唇角,眸光掠过火光摇曳的席间,倒是难得觉得她也有几分“开窍”的意思。
宴席散去时,将士们喝得七倒八歪,横七竖八倒在营地里,鼾声此起彼伏。
陈璋醉得最早,像是高兴过头,伏在酒案上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空酒杯。
陆瑶叮嘱亲兵将他小心搀回,又转身亲自送乌兰隼回帐。
一路上她走得极慢,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咬着唇,将话咽了下去。
感情这东西,她插不了手。
到了帐前,乌兰隼没有开口,只静静任她动作。
她将人抱到床塌上,替她掖好被角,又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伸手,将那盏昏黄的油灯吹灭。
火光熄灭的瞬间,整个帐中陷入黑暗。
陆瑶在门口站了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帘帐微动,脚步渐远。
黑暗之中,乌兰隼睁着眼,直至适应了黑暗。
她才转过头,目光落向帐内的阴影处,语气冷淡道:“出来。”
片刻无声。
她轻嗤了一声:“怎么,萧将军,是要让我这个废人亲自起身来请你不成?”
沉默片刻,一道身影自阴影中缓缓走出。
面庞隐在阴暗里中,五官看不清,依旧察觉得到他目光如冷刀。
乌兰隼被他盯得烦躁,原本还倚靠着软枕的身体不自觉挺直了些。
他始终不出声,她正欲先开口,却听他终于道了句:“你来做什么?”
她被这问题问得失笑,睨他一眼:“萧将军不会以为,我是来寻你的吧?”
他没应声,只站在原地。
乌兰隼没好气道:“我一个废人,手下败将的战俘,来去哪是自己能选的?”
她用他的原话,奉还。
萧玄依旧没有接话,却像是在黑暗里打量着她。
乌兰隼被他盯得极度不适,回刺一句:“你又来做什么?”
萧玄终于动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得离她不远不近,片刻,又开口问道:“是我的么?”
乌兰隼神色瞬间沉了几分,沉默片刻,唇角忽而慢慢扬起,眼尾轻轻挑着:“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种马势头都没那么准,更何况是你那两下子?”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骤冷。
“乌兰隼!”萧玄咬字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乌兰隼却像是早就料到了,脖颈一仰,毫无畏惧,直直对上他那双眸。
那双眼,在暗光中依旧清冽逼人,只是眼下浮着一圈青黑,显然久未合眼,神色压抑至极。
她却笑了,声音似哄一般:“来啊,杀了我。”
她仰着头,任由他手下力道渐紧,嗓音却始终稳得可怕:“怎么?下不了手?你不是早说过,要亲手杀我?”
萧玄咬紧牙关,青筋在脖颈暴起。
她脖子上的脉搏正一下一下跳着,像极了他心头那团压抑的火。
可他就是动不了。
他才意识到贸然靠近,才是个错误的决策。她那独有的气息近在咫尺,冷冽清薄,在近距离中如毒蛇盘踞上来,一寸寸,缠住他的理智。
那熟悉到极致的味道,叫他额心发紧,直跳如擂。
他曾以为,那些翻江倒海的记忆,早已被理智压下,可如今,却只这一瞬,悉数翻涌而上,将他淹没。
同样是这样狭小的营帐。
同样是这样近得几乎贴身的距离。
只是那一夜,他手脚尽断,筋骨寸裂,而乌兰隼是在上之人。
若那药中含有迷幻之效,尚能让他自欺几分,可偏偏,那一夜他清醒得狠。
他记得她的笑,轻佻讥讽、游刃有余,记得她手掌拍在他脸上的力道,记得她指尖如何缓缓划过他的周身。
她要他屈辱,要他折辱。
可他到如今仍想不明白——为何要用那样的方式。
手还扣在她脖颈上,他却不知何时,指节已缓缓松开。
手掌沿着颈侧滑过,缓慢地攀至她脸颊。
乌兰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下一瞬,那只大手蓦地抄向她脑后,猛然一拽,将她整个人的脸抬起!
力道很大,发髻都扯散了些。
她瞬间目光冷利,狠狠瞪上去——
如同草原上伏起的猛兽,冷冽、警觉、藏着锋利。
可萧玄却没有看她的眼。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她的唇上。
她唇也很薄,线条冷淡,此刻紧抿着,满是防备。
即使在梦魇中百般逃避,此刻它依旧不请自来,鲜活得几近刺眼。他尤记得,那日,她用这张薄唇一字一句道:“小将军紧张什么?是热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帮你把外衫脱了,好不好?”
她笑着,手指搭在他衣领上。
他自被俘后,本想以死明志,却手脚被断,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咬着牙道:“你敢……你敢动我,我……我会杀了你。”
乌兰隼丢开外衫,身子贴近,唇几乎贴在他耳边,语调缓慢而暧昧:“是吗?准备如何杀我?”
她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带着一点点热,像焰火烧在雪地。
他偏过头去,血色自耳根一路蔓延至颈侧,仿佛羞愤得浑身发抖。
“乌兰隼……你敢……我要杀了你……我会亲手杀了你……”
可药效开始发作,汗如雨下,燥意从骨血里漫上来,几乎快将他烧透。
她闻言,笑着抬了抬下巴:“那你杀吧,我洗干净脖子,等着呢。”
话音落下,她已将手伸向他里衣。
伴随着最后一层布料被扯下,瘦削结实的身躯暴露在烛光之下。
她挑眉,似乎颇为满意,手指轻抚过他胸口一道深深的旧伤。指尖在皮肤上划过,似轻非轻,像风撩过刀痕。
“这道伤——”
她俯身,唇几乎贴在他的胸膛,轻声吐气:“我划的?”
热气打着旋,一寸寸落在他皮肤上,鼓动得他胸口寒毛尽数竖起。
萧玄闭眼,侧头避开。
乌兰隼勾唇一笑,手探得更下,动作从容而轻佻。
——然后,动作停住了。
笑容僵在脸上。
她眯了眯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她用了三倍的药量,即使是这样,他都……都不行吗?
她简直要怀疑,是她的药不行,还是人不行了。
正当她狐疑之际,萧玄忽然睁开眼。
那双眼不再是愤怒,甚至连羞愤都没有了,只有极致的沉静。
他一字一句,低声开口:“乌兰隼,与其这般折辱,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乌兰隼眼里的笑意倏地散了,神情一寸寸冷下去。
“你想得可真美。”
片刻的沉默后,她却忽然又慢慢弯起唇角:“这样吧——咱们打个赌。”
萧玄咬牙:“你又想做什么?”
“我这人一向好胜。”她低声说着,身子缓缓俯下,一字一顿。
“咱们就赌你,到底——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