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晶莹的泉水自雕花石槛中涌出,水质清透澄澈,谢随信步走去以手捧水尝之,果然味甘如醴酒。泉水旁一座高约一丈的石碑,正是素有“天下第一正书”之称的《九成宫醴泉铭》。
谢随自幼受谢玄影响,在书法上颇有造诣,路上无意听冯妙瑜提及此处有欧阳询的真迹,便打定了主意要前来观摩。
唐远志本是要一起来的,谁知那家伙正午席上吃多了冰水肠胃不适,谢随便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了。
帝王行宫,这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谢随正仰头细细欣赏着,有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不远处。停步,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个“一”字。熏风撩起几片朱红的衣袂,艳煞榴花。
“谢公子?”阿蛮说。
谢随循声扭头望去,阿蛮一见到那张脸,顿时狂喜。方才隔着纱帐她看不清楚人脸,不过能瞧个大概的身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了出来——没想到真的是他!
不远处遥遥走过来两个宫人。
阿蛮偏头轻轻“啧”了一声,大步上前,一把将谢随拉到了石碑后面,“你知道我兄长的下落是不是?你肯定知道——”
声音似乎有些大了,那两个宫人停下了脚步。
万俟闻的妹妹,万俟满。
谢随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皱眉,心道一声:“麻烦。”没想到把林修远迷得神魂颠倒的蛮族女子竟然是她。想来林修远能以少胜多,那般顺利地击溃一向骁勇善战的青跶部,这背后也少不了她的功劳吧。
阿蛮知道自己有些太激动了,很快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强忍着喷涌的情绪压了声又道:“别以为我不清楚,谢公子,你可是借着互商的名义在我们那里安插了不少探子,你肯定知道点什么!我兄长现在在哪里?”
安插几个探子算什么,谢随一脸平静,说得好像万俟闻就没有借机往他这边送探子一样。他送去的探子在蛮族内斗中折损大半,剩下的那几个如今也是断了线的风筝。
万俟闻如今在哪里,是生是死,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你快说呀!我兄长呢?”
谢随垂眸,慢条斯理地拨开她的手,像拂去袖上的一粒微尘。
他知道万俟闻的下落也好,不知道也罢,凭什么要告诉她?巫阳已是日暮穷途,一个空有架子的公主,帮她非但没有好处,还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若是万俟闻活着,他们一部倒还有东山再起的指望,只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万俟闻大概是死了。
谢随很快权衡了利弊。
没必要扯上关系。
谢随淡淡道:“姑娘在说什么,本官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姑娘恐怕是认错了人罢。”
阿蛮呆住了。
“你不是兄长的朋友吗?”她问。
谢随不语。
“你可知道我兄长为了你们付出了多少?要把马匹、刀剑运送出去,还是送给你们中原人——你可知道兄长为了说服族中长老们费了多大的功夫!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她又问。
谢随温和笑笑,那眼神却是平静而又冰冷的。
他才入仕不久便能入门下省官居五品,多少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位子,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机缘巧合,但他也不是单单就靠着运气坐稳了这个位子的。同样世家出生,同样是王大人门生,那唐远志可是熬了十多年才熬到了六品——但凡他心性稍弱一点,不够果决,不够狠辣,又谁会在意他这样一个落魄无依的世家子?就是去亲戚屋檐下借住一晚都要遭人家白眼的。
这些事情上面,他向来是很清醒,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那你以为,我要瞒住朝廷上下给你们送粮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了?”
倒卖粮草,囤积兵马,勾结外寇。无论哪一条单拉出来都是决不待时的重罪,一旦消息走漏就是脑袋落地,谁也救不了他。但这样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对双方都是……不过是各有所图,互利共赢而已。有买有卖,谁又比谁更高贵了。
谢随这才轻飘飘扫她一眼。
鸳鸯缠枝莲鎏金三角钗,外环四对八只石榴纹金银簪钗,颈间金串珠上坠着的红宝石比人的拇指指甲盖还要大,价值不菲。西境到盛京一路上风尘碌碌,他方才在席间见林修远一脸疲态,而她的气色却是极好的,想来这一路上林修远待她当真不赖。
对那个头脑简单的武蛮子来说,真是难得了。谢随在心里淡淡地想,某种意义来说是个好命的,国破家亡,飘零至此,却还是有人愿意好生宠着护着的。
“你就算知道了你兄长的下落又能怎样?”
她已经借林修远之手把青跶部打了个落花流水,俘虏近万人,这仇也算是报了。如今南安侯虽然不同意,但听说林修远已经预备着直接上书奏请皇上为两人赐婚了。林修远有军功在身,不过是想娶个不知道来头的蛮族姑娘,南安侯就这么一个宝贝独子,南安侯松口是早晚的事。
她成为大梁正儿八经的世子夫人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若我兄长还活着,我自然是要去找他,和他一起为父王母后报仇。若他死了,那我便杀光青跶部最后一个人为他们陪葬。”阿蛮说。
谢随沉默了片刻。
“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便真心奉劝你一句,”谢随说,“既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改了头,换了面,你若还爱惜这条性命,那些旧事,国仇家恨还是忘了的好。入乡随俗,好好活着不好吗。”
万俟闻十分疼爱这个妹妹。
想来如果万俟闻就在这里,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掺和到男子的这些事情里为他报仇。做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就好,往后余生做她的世子夫人,开开心心,和和美美活下去。
阿蛮听了后却冷笑。
“不过是怕累又怕麻烦,不想帮这个忙而已!谢公子,既然这样,你不妨直说,又何必找这些借口来敷衍我?果然你们中原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懦夫!”阿蛮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谢随笑笑。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信不信,如何选择,那是她的事情,谢随没有兴趣干涉这些。书法最讲究静心凝神,被她这么一打岔,谢随也没了继续欣赏的心思,转头离去。
“虚伪,”阿蛮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手足兄弟的?你这个人没有心,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谢随步子一滞,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午后天边飘来几片乌云,风里也渐渐大了起来,空气粘湿沉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夏季多暴雨,何况九成宫又在山间。
先皇在时,几乎每年都会带着妃嫔子女在九成宫小住,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处理政务,接见大臣自然也搬到了九成宫里。方便起见,有不少官员在这附近添置了宅院,但那只是少数。多数人晚上接风宴散了还是要乘马车回盛京去的,若是下起暴雨可就麻烦了。
冯妙瑜便和冯敬文商量着把晚上的席面提前了一个多时辰,她过去找冯重明说明了情况,嘘寒问暖,顺便又和父皇一同用了晚膳,等她回来的时候宴席已经快散了,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告辞离开。
阿蛮倒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整个人几乎是倒伏在桌上,面前的饭菜没动几口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只一个劲的喝酒。
这样下去哪里能行。那酒再好,也不是能这样喝的。人喝成这个样子,倒显得她这个做东家的招待不周了。
冯妙瑜就过去摁住了阿蛮端酒杯的手,坐下来说:“别喝了,我看林世子那边也准备要回去了,我叫你的侍女送你先上马车里去吧?”
“你,别管我……”
阿蛮懒洋洋张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想推开冯妙瑜的手,指尖却无意触到一片冰冷,是一枚戒指。
阿蛮的眼神突然变了。她反手扣住冯妙瑜的手腕。
冯妙瑜疼得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她用力,却怎么都挣扎不开阿蛮的手。
这姑娘的手劲怎么这样大!
“这戒指是从哪里来的?”
阿蛮捏着冯妙瑜的手腕低声逼问,她忽然就想起兄长曾提起过那位谢公子尚了妙瑶的姐妹……兄长送给谢随的戒指在她手上,那应该错不了了!这个人大概就是谢随的妻子。
腕间的钳制又松开了。
“这戒指有什么问题吗?”冯妙瑜揉了揉手腕。
阿蛮不答,刚才的举动仿佛只是她一时酒蒙的无心之举,她整个人从桌上移到冯妙瑜肩头,半搂着,说:“妙瑜你也要回去的吧?你要上马车,我也要上马车,你送我过去吧。”
“阿蛮?”
冯妙瑜唤她,没反应。
又推了推她的胳膊,还是没有反应。
榴红过来想把她从冯妙瑜身上拉下来,阿蛮却怎么也不愿意放手,她力气又大,大半个人搭在冯妙瑜身上,纹丝不动。
“算了,她好像还能走的样子,我扶着她去马车那里,”冯妙瑜摆摆手,“你去叫林世子和姑爷。”
到了酉正的时候,天上果然飘起雨来,好在只是零零星星的毛毛细雨。
阿蛮仍伏在冯妙瑜肩头,她半眯着眼睛盯着雨幕,在看到谢随神情的一霎,她就勾唇轻轻笑起来。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的神情做不得假,她确确实实地咬到了猎物的喉咙。
涂着柿红蔻丹的指尖扫过素白的侧颈,动作轻柔得像是情人间隐秘的爱抚。可这分明是个威胁。
阿蛮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明日正午,春和酒楼。你若不来,我便杀了她。”
她歪了歪头,慢慢放开了冯妙瑜。起身时嘴唇有意无意从冯妙瑜的侧颈边上擦过,唇脂留下印子远看是一道殷红的伤口。那伤口被雨水细细晕开,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衣领里面。
天边隐隐传来雷鸣的声音,很远,但又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