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瑜撩起车帘。
外面已是一片水墨画般的浓黑,树影乱舞,豆大的雨点砸落在车顶上,啪嗒啪嗒的雨落声压住了马蹄铁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路上不见有其他马车,这样的天气就该窝在家里,有谁愿意出门呢。一路上只有几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计划的行路人,抱头挡雨作鸟兽四散而去。
冯妙瑜松了口气,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心里无比庆幸他们此刻已经下山走在了平坦的官道上。这样大的雨,若他们再晚出来一盏茶的功夫,只怕现在已经连人带车的被困在半山腰上进退两难了。
竹制车帘隔绝了外面湿热的水汽,烛火在八角琉璃的罩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晃动着。谢随不动声色地凑过来,“妙瑜,你脖子后面沾到东西了。”
冯妙瑜伸手摸了摸,“是吗?好像没有东西啊。”
“你用手当然摸不到,我瞧着好像是沾到胭脂了。”
“胭脂怎么会沾到那里去。”冯妙瑜嘟囔着,微微偏过头,“明显吗?”
“还好。”谢随一手托着冯妙瑜的脸,一手拿了帕子细细擦拭,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神情异常专注。只是那唇脂哪里是轻轻松松三两下就能擦去的,车里没有温水,更没有洁面用的香粉。越擦,反倒让那道伤口似的红印晕得更开了。
“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等回去了洗一下就好了。”
细碎的呼吸落在颈畔,冯妙瑜觉得痒痒,便笑着躲开,随手抓住了谢随的手腕。他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怎么了?
冯妙瑜有些奇怪。
“你的手怎么在抖,是不是坐在风口上着凉了?我往里面坐一点吧。”
谢随摇了摇头。
“刚才扶着你的那个红衣姑娘就是林修远带回来的那个蛮族姑娘?”
“是啊,你看到她了吧?漂亮吧。”冯妙瑜很兴奋,兴奋中又带着点遗憾,“林修远那家伙可真是撞了大运。”
好端端一个美人妹妹,怎么就看上了林修远那个武痴呢。
“是吗?我觉得也就那样吧,”冯妙瑜瞪他一眼,这人是没长眼睛吗,谢随接着轻描淡写地问,“你们俩都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阿蛮她不大开口说话,主要是我在说,但我也不清楚她听懂了多少。她还不太会说雅言呢。”提起这个冯妙瑜更遗憾了,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耷拉下来。
没聊到什么就好。谢随折好帕子抬起头。
“最近天气炎热,我听说有好多人出门中了暑,甚至有热死过去的。你最近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最好还是不要出门了。”万俟满再厉害也不过两条胳膊两条腿,双拳难敌四手,长公主府守卫森严,冯妙瑜只要不离开府邸就是安全的。他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有那个阿蛮……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这话他不敢说的太明白,以冯妙瑜的敏锐,说得太明白必然会暴露他早就认识万俟满的事情,他心里再焦急,也只能装作随口似的提上一嘴。
“怎么你也对蛮族的人抱有偏见?”冯妙瑜挑眉。
是对万俟满一个人有偏见,谢随在心里说,毕竟她可是放话说要杀了冯妙瑜的。谢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他又回想起了那日午后被那女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冰冷锋刃随着呼吸在肌肤上跳动,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另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如果只是单纯嘴上威胁威胁就罢了,可万俟满,她是真的能做到的。
不过能做到和真的做到是两回事。
她真当他是好威胁的?谢随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拿冯妙瑜来威胁他,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她自己除了万俟闻难道就毫无软肋了?
若是没有软肋也不要紧。
一个孤女而已,她真当他不敢下杀手吗。
“当然不是对她有偏见了,只是觉得她的举止很奇怪。”谢随在冯妙瑜耳畔轻声说,“你想想看,林修远奉命讨伐蛮族,他手下的人屠杀了多少她的族人?这里面兴许还有她的家人亲人,可她却义无反顾地跟着林修远来了盛京,这不奇怪吗。”顿了顿,他又说,“我是为了你好,妙瑜。”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多注意的。”冯妙瑜敷衍道。
她不过是透过那姑娘的身影想到了妙瑶,就过去和那姑娘多聊了两句而已!这人有时候婆婆妈妈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和别人说两句话,还要他管着。
谢随看着冯妙瑜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把这话放在心里。
等回到长公主府已经是定昏了。
雨水顺着铺了瓷片的芝花海棠纹铺地一股一股汇成小溪,灯影碎金,石块间的青苔油绿到发亮。谢随从随从手中接过伞,迟疑了一下,又回头望了眼。屋子里一片漆黑。
冯妙瑜累了一整日,回府洗漱过便早早睡下了。
“别告诉公主我出去过。”谢随说。
“是。”随从垂首应诺。
“最近你们多盯着公主些,没什么要紧事不要让公主离开府里。”谢随又说。
“大人,”那随从苦笑,“这公主要出门,小的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马车坏了,拉车的马生病受伤了,黄历说今天不宜出门……办法总比困难多,”谢随淡淡瞥他一眼,眼睛在漆黑的雨夜里愈发显得幽深冷漠,“如果有个自称阿蛮的女人来找公主,不必请示公主的意思,你们直接打发她离开。她要是闹起来不走,或是想强闯进来——”
谢随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笑,“手脚干净点,可别让人发现了。”
“大人放心。”随从拍胸口保证。
青面油纸伞展开,谢随一个人撑着伞走向了雨夜中。
翌日正午,春和酒楼。
一辆灰扑扑的翘棚辎车在酒楼门口停下,车帘掀起,一只玄色的皂靴踩在积水上,随后是一柄青面油纸伞张开。连绵不绝的潮热阴雨天气,连筝的音色都泛着潮潮的闷劲。楼上的雅座中,万俟满信手把玩着一只角骨茶刀,刃尖流淌着冰冷的光,她指了指外面的滴壶,笑得灿烂,“正午已经过了一刻。谢公子,你迟到了。”
“在中原,有耐心可是一种美德。”谢随把伞扔给外面垂手而立的店小二。
“那需要我再给你半个时辰,你好回去涂个脂抹个粉再过来吗?”万俟满嘲笑他。
“你出来见我的事,林修远知道吗?”谢随不为所动,出言反问她。林家家风甚严,怎么可能允许准世子妃一个人出来单独和男子会面。
万俟满唇边的笑容一滞,她冷哼了一声,很快不甘示弱道:“你出来前难道和妙瑜交代了你要去哪里,要来见谁?这件事上我们彼此彼此。”
一旁倒茶的小二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手一抖,茶水差点倒到杯子外面。
“来谈正事吧,”万俟满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帮我找到我兄长的下落,我可以保证我此生都不会再去纠缠妙瑜,很合算的买卖吧?”
谢随端起茶杯看了一眼,又放下了。他素日爱喝口味鲜爽的绿茶,不喜欢这种滋味醇厚的沱茶。
“别着急,你先看看这个再说吧。”谢随拿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中间。
万俟满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半信半疑接过来翻阅。她雅言虽然说得不错,但阅读文字还是很吃力的,三四十页的内容,她只大概看明白了上面写着许多的人名和地址。她不解地望向谢随。
“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万俟满问。
“是礼尚往来的意思。”谢随扫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你的手足亲人,可不止万俟闻一个人,你叔伯姑母,堂兄弟姐妹,他们是死是活,你觉得无所谓吗……”
“他们还活着?”万俟满眼前一亮,随即心里一沉,明白了谢随拿出此物的意思,“你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我?”
“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世子妃,我当然不会动他们一根头发。他们可是偷渡进来的,没有户籍,又是蛮人,听说生活十分艰难。只要你不惹我,我不介意让下面的人在方方面面上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过得舒服些。”谢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或者,你更喜欢我的人把他们一个个送去南安侯府上?天气这样热,路程又这样远,等送来——那味道恐怕不会很好闻。”
谢随垂眸假装专注地看着深红色的茶汤,他知道万俟满正死死盯着他,眼角余光扫过半敞的窗户,那辆灰扑扑不起眼的辎车依旧停在楼下,车夫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如果她的答案是拒绝,那么南安侯府的准世子妃将会在今晚突然失去音讯。
他不喜欢被人威胁,更不喜欢有人可能威胁到冯妙瑜。当然,双方能坐下来谈妥了是最好的,杀人灭口,那是最后迫不得已的办法。
万俟满沉默了很久,脑海里天人交战。谢随,这个人是她找到兄长的最后的希望了,在盛京她还认得谁……林修远,她是不讨厌的,但她总不能真的一辈子隐姓埋名,困在南安侯府里相夫教子吧?可姑姑叔叔家——那是百来条人命啊。
兄长一个人的下落,和手足亲人数百条的性命,孰轻,孰重?
万俟满深深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真卑鄙啊。我能说个‘不’字出来吗。”
谢随离开后,万俟满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外面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呜地吹着。她突然像被人抽走了骨头一样软倒在椅子上,轻轻地哭起来了。
她要怎么办才好,难道就真这样认命,忘记了姓名前尘,恬不知耻的活下去吗……
她呜呜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擦了脸起身,她是偷偷从南安侯府溜出来的,再晚回去只怕瞒不过府里的人了。
这时候却有人过来敲雅座的门。
店小二在外面道:“夫人,外面有位自称是一位闻公子朋友的人说要见您。您看是让他过来,还是?”
万俟满一愣。
谢随早就离开了,她在盛京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眼下找上门来的会是谁?
灰白的雨幕下,那辆不起眼的辎车依旧停在酒楼门口,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