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天里最容易犯困的时间,何况外面还沙沙沥沥下着暴雨。
早上颁政坊书店的伙计送来了谢随前些日子订购的新书,小书僮整理到一半犯了困,正枕着两本书趴在地上打着盹儿,突然间听到推门声,吓得猛地起身,站直了,又用袖子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
“姑,姑爷,您今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随看到了他脸上几道红红的印子,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
“姑爷,您吃过饭了吗?这会厨房里应该还有人,奴才立刻叫他们给您做点东西吃。”小书僮殷勤道。这份讨好里带着点将功折罪的意思。
“不用了,我不饿。我要处理公务,你出去吧,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谢随说。
看着小书僮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雨幕里,谢随立刻锁上了门,阖上窗子,再三确认门锁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后,他才坐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就着火烛挑开了上面的蜡封。
信是几个时辰前夏宵亲手交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让别人看见,只能由他亲自拆开看——其实夏宵这是多此一举,就算不叮嘱他也不可能不谨慎的。
因为这封信是从岭南寄出的。
身在岭南,还会寄信给他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原太子,安王,冯重曜。
上好的蜜香纸,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些岭南趣事和家常问候,似乎只是一封普通信件。谢随耐着性子一句句往下读,终于在信尾看到了熟悉的字迹,笔走龙蛇,却只有短短四个字。
“时机已到。”
他翻来覆去地把那个四个字看了许久,脑子里一片空白,雨声沙沙,像是白腻腻的蚕啃食桑叶的声音。这里没有蚕,书房里怎么可能会有蚕?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啃食着他的心脏。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在安王救下他,又安排他重回盛京的那一天开始,这就是注定的……虽然他心里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但是这一天怎么就不能来得晚些,来得再晚些?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谢随拿过烛台,火光跳动着将信封连带着里面的信撕扯了个粉碎。他起身推开窗户,冷风猛地扑进屋里,谢随打了个寒战,搭在窗边的手缩了回去,正准备收拾一下出去叫那个小书僮过来整理新书,一个念头却突然闪过。
今早夏宵把信交给他时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封信不是问候,更不是什么友善的提醒,而是一个警告。最后通牒。
他本该在西境大捷的消息传来时就开始动手的,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拖到冯重曜不耐烦到来信警告他。
身不由己。
谢随闭上了眼睛,叹气,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
——
小暑过去后,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下雨时的盛京是个盖了锅盖的大蒸笼,开水从天而降,潮热难耐。不过下雨的时候到底还好些,不下雨更糟糕,腾腾热气里夹杂着东南风,整个盛京是个石板青瓦做成的烤炉,路上行人拼了命地挥手扇凉,却杯水车薪般的无济于事,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个个热得衣衫不整,形容枯槁,活像风干挂在杆子上的的肉……行走的人干。
暑气熏蒸,金石熔解。
皇子龙孙们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冰块冰碗儿消暑解乏,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时不时能得到帝王赐冰的荣宠,何况就算没有冰块解暑,家宅后院的绿荫底下也总有一丛凉爽地。而既没有冰块可用,又没有能种植大量林木的大宅院的寻常人家倒琢磨出了一个消解暑热的新办法——
上寺庙里静坐。
赵氏先带着女儿去凑了这个热闹,回来后对此大加推崇,说什么暑热不过都是人的幻觉,心静自然凉云云。她说的天花乱坠,冯妙瑜自然是不信的。外面那么大的太阳烤着,哪里有放了冰块开着北窗通风的屋里凉快?左不过是闲来无事,也去凑个热闹罢了。
果然,马车还没走到白龙寺门口冯妙瑜就后悔了。
盛京寺庙林立,光是城内就有大大小小二十来座寺庙。这白龙寺属于其中没什么人气的,素日门庭冷清,烧香供奉者更是寥寥无几。既然要出门偷凉,冯妙瑜特意挑选了此地。往常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的街道,今日却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程度堪比逢年过节前的东西两市。
“公主,好多人啊!这些人难道都是上白龙寺避暑的?”榴红目瞪口呆。
“应该是吧,”冯妙瑜也被震撼到了,大热天出门,还被挤在人山人海里,这简直是绝望的,她干脆道:“我看我们还是回府去吧。”
“公主,您看看后面。”榴红苦笑两声,挑帘指了指她们身后。
她们来时的路已经完全被汹涌望不见边际的人流堵死了。
好在白龙寺后还有一道只出不进的小门。两人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步行入寺。只是寺庙里面竟比外头还要热上几分,香烟缭绕,举目望去四处是人。哪怕是块巴掌大的阴凉地都早早被人占据了,但毕竟是来了。冯妙瑜带着榴红艰难地穿过人群,两人在大雄宝殿门口上了炷香,打听了小门的位置,匆匆落荒而逃。
出寺的石阶两旁种满了翠竹,石板滚烫,但凡有点阴凉的地方仍是挤满了人。虽然比起寺内好上许多,却仍是寸步难行。
“奴婢再也不敢相信仁亲王妃殿下说的话了,这寺庙里头可一点都不凉快!”榴红一面喘着气艰难地往下挪动,一面不停地拿帕子抹汗。
冯妙瑜也热的头晕眼花,她在心里点点头,这哪是避暑地,分明是自投罗网进了火炉子里。但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她想了想,勉强找出了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许是我们的心不够诚吧。”
自从白龙寺小门出来后正对着一座马场。这里平日是不对外开放的,今日既没有马球比赛,只有零散几个富家子弟在里面骑马作乐。冯妙瑜花重金买了冰绿豆水,拉着榴红在马场的台子边上找了块遮阴的地方坐下来,等马车过来。
一碗凉丝丝的冰绿豆水下肚,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冯妙瑜长出一口气,伸了伸脚,突然扭头问榴红,“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榴红正忙着和自己那碗冰绿豆水做斗争,喝了冰得倒牙,不喝又热得受不了,她抬起头笑道:“公主怕不是热过头听错了?就算是有认识的人看见了您打招呼,哪有直呼您的名讳的。”
“也是。”冯妙瑜说。
马蹄声近了,这一次坐在台子上的两个人都听得真切。
“妙瑜!”顿了顿,那个声音又说,“这边!我在下面!我远远看着就像,果然是你啊!”
“阿蛮?”冯妙瑜起身抓着栏杆探头。
阿蛮骑着一匹枣红色,额头上有一方白毛的大马,正在台子底下冲招手,她干脆利索地撩袍跳下马背,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单手一撑,就翻上了台子。
“你也来这里骑马?”阿蛮问道。
“我不会骑马。”冯妙瑜连忙摇头摆手。
“不会骑马?”阿蛮非常惊讶,她抬手挠挠头,“这有什么不会的?在我们那里,就没有不会骑马的人,”阿蛮顿了顿,毕竟蛮族人几乎可以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别说是成年男子,就是三五岁的孩子都能轻轻松松地策马奔驰,“不会骑马的话,你要出门去玩可怎么办?”
冯妙瑜本想说乘坐马车,阿蛮瞟了她一眼,笑道:“你那天不是说想去我们那里玩吗?马车在草原上可走不了,必须得会骑马才行。走吧,我教你。”
说罢,阿蛮就拉着冯妙瑜往下走。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看我还是算了吧,我肯定学不会的……”
不到半刻的功夫,冯妙瑜缩手缩脚地站在马场的沙地里,仰头,她几乎是畏惧地看着那匹几乎和她同样高的马儿,刚好在这时候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冯妙瑜赶紧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阿蛮已经又跳上她那匹枣红色的大马背上了,见冯妙瑜迟疑,“别怕,这里的马儿都温顺得很。你要实在不敢一个人上马,那我先带你跑两圈吧?相信我,你肯定会喜欢上骑马的感觉的。”
“我以前也教过其他人骑马,她是我父亲的继……继配。她和你一样,一开始连马儿都不敢靠近呢。但后来她马骑得可好了,都可以自己一个人骑马去看冰川了。”阿蛮怀念道,她拍了拍马背,“来,你踩着马镫,我拉你上来。”
“那,我就先试一试?”冯妙瑜还是缩着肩,却被阿蛮说得有些动摇,倒是没有再往后退了。
阿蛮笑笑,突然一个用力将冯妙瑜拽到了马背上,冯妙瑜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它,它在动!”
“这马儿是活的,它当然会动啊。”阿蛮说,“坐好了?”
只是还不待冯妙瑜回复,阿蛮一夹马腹,那枣红马儿便撒蹄子就往前冲,转眼间已跑过了半圈。
“公主——”
守在后面的榴红顿时发出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