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午后又到了养心殿,手中捧着一个锦匣,恭敬地呈给皇帝。张尚书此番也多了点情趣,并未解释,便含糊地递了上去。胤禛亦欣然接受,由旁边的人转呈。胤祥先一步好奇地接了过来,自行打开,一看是一本极厚的书,金黄锦面,上是先皇的字体写着“孝经衍义”四字。胤祥突然很为难,如果没记错,这本应是圣祖仁皇帝钦定的书,当初先皇还分配了一些部分给众兄弟解释当功课,而自己的那份是胤禛做的。胤禛看到胤祥怔怔愣愣地,转而是一种羞愧的意思,嘴角微勾向胤祥一笑,向外传谕,“此书广博精深,宜颁布海内,使天下之人观览诵习,以为修身务学之本,尔同翰林院会议具奏。”说完朝胤祥又一笑,胤祥微微白了一眼,又转头管看自己的折子了。
胤禛也看回自己的折子,河道总督齐苏勒上奏的折子。“查奏东省湖堤,可以蓄水济运者,在汶上,则有南旺、马踏、蜀山等湖。在东平,则有安山湖。在济宁,则有马场湖。在鱼台,则有南阳、昭阳、独山等湖。在滕峄二县,则有微山、希山等湖。”胤禛读了几句给胤祥听,好像两人又回到了当初泛舟南四湖上的日子。胤祥从方才被嘲讽的状态里轻松脱出,看完自己的,就靠在胤禛肩上,陪胤禛一起看起这折子。
山川连湖,湖川交映。山东这些地方,水涨,则引河水入湖。水涸,则引湖水入漕。随时收蓄,以备接应运河之浅,古人名曰水柜。实运道所资以为利者也。
齐苏勒在折中称:“迨历年既久,昭阳湖因昔年黄河水淤,积有肥土,尽为豪户占种。安山、南旺等湖,原有堤界。近因附近居民,垂涎湖地,或私种,或开垦,亦与昭阳无异。”当初游湖时,胤祥与胤禛也见过此类现象,湖地开垦过度多,不及时解决,对湖河的影响亦是不小,易致洪涝。
“臣除将湖边已经成田者,不追究外。其未经耕种者,俟湖水消落,严行丈量,树立封界,永行严禁侵占。将现在入湖之水,设法收蓄济运,至马踏、蜀山、马场、南阳诸湖。夏秋水发,则皆深满,原设有斗门闸座,加以土坝,则可以收蓄深广,以备来年济运之资。”齐苏勒提出了一些办法,都算完备,胤祥倒是也能又补上一两句:“但独山一湖,好像滨邻运河,一线小堰,且多缺口。不好照旧例。”胤禛看着点头,也是一起讨论到:“那只能叫他,如遇河水长,听其灌注湖中,一见湖河之水相平,即便筑堰截堵,河水消落之后,不许湖水外流。”胤祥肯定补充:“至诸湖修筑堤防,或栽封树,再将闸座,仍照旧例。灌塘积水,俟其盈满,启闭以时。”如此便能湖水深广,运道流通,漕艘无阻滞之虞矣。两人彼此赞同,心照不宣。
“造化,过来。”胤祥觉得自己已经做成了一件大事,胤禛也肯定了,接下去不用再努力,跪起身来朝窗外唤到。但窗外的造化还没来得及走进屏风,胤祥打开怀抱时,胤禛就已经闯入胤祥的怀里,抬头看胤祥。胤祥被胤禛突然之举吓到,也是忙低头抱住胤禛:“大造化,你来做什么?没叫你。”胤禛隔着胤祥宋锦外袍,在胤祥胸前吻了吻蹭了蹭,让胤祥痒得抱得他更紧了。一抬眼,胤祥看到无辜的造化正蹲在炕下看着自己,只好安慰哄到:“一会儿再抱你。”造化蹲下来,直起身看着胤禛被抱在胤祥怀中,强占着自己位置的无耻行径。
漠南蒙古,沙漠草原中,锡哷图库伦旗,唯一一个政教合一的旗中,交锋频仍。锡哷图库伦之扎萨克喇嘛苏鲁玛藏布等十三人,列款讼告其扎萨克达喇嘛阿旺垂木皮尔喇木扎木巴逼迫属下喇嘛进贡,将前任喇嘛遗留用于佛事之财物擢为己有,向无辜之人索取财畜,霸占牧场,禁止喇嘛为皇上唪经,改令为伊诵经、赛马筵宴。前事是众人状告的原因,后事则为其立更多确凿之罪名,以防朝廷看低了自己状告的意义。此折到京中,和硕裕亲王臣保泰、尚书仍办理侍郎事务臣特古忒、协理部务都统臣拉锡、郎中且办理侍郎事务臣本锡、郎中且办理侍郎事务臣恒德、员外郎臣海寿、主事臣三硕色、主事臣永国、主事臣祁山,协同审理该事。
二十五日,离喇嘛上折已是两个月,煎熬万分的检举,才真正进入了皇上视线。众大臣审理结果得:“查得,锡哷图列款讼告扎萨克达喇嘛阿旺垂木皮尔,此等之事不可不严加审明。锡将图库伦事务向由三喀喇沁,二土默特会盟审理。故将此讼书一并交付喀喇沁、土默特五旗扎萨克等会盟,会同驻喀喇沁三旗办事之臣部之员召集所有涉案之人对簿公堂,断明是非,而后议定报送臣部,适时予以惩处。为此谨奏,请旨。”胤禛看过来,也觉得此事如此,一边嫌弃回禀得还是敷衍宽泛,不能尽快解决,自己自然当主持公道,认真叮嘱:“观此事情状,颇有缘故。若不派一诚信体而、不为请托所动、公正明白之人,此事断不会明了。余依议。三章京之缺,另行选派。”自从胤祥当初平白遭允禩等人迫害,胤禛挺身而出亦遭打击之事后,胤禛便坚定决心,自己定要在能力所及之处,保护正义。
胤祥的原则确是没有胤禛强的,只明白善良之道,靠一分感觉与感动行事,并不能像胤禛准确判断是非与果决抉择。和胤禛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胤祥心中也有过许多矛盾交织,踌躇犹豫之处。胤禛是个很较真的人,动不动就要为了一些旁人不能理解的原则与他人冲突,往往丝毫不在意个别人自以为的伦理纲常与风俗习惯,试图打破,每每被充任好人者背后散播了恶名。胤祥一开始想劝胤禛,他不觉得胤禛是错的,但因为自己在先皇的教导与周围环境中,养出了在意名声的习惯,也不想胤禛总因为直截不留情面揭露别人而受到伤害。然而,胤祥怎么劝都劝不动,胤祥只能坚持独自相信与理解胤禛的道理,知道胤禛的道理是不能被这个世界接受的,是一种常人以为的“错误”,他便去为胤禛的道理与外人作斗争,最后终究保不住自己素来善意友好的名声,被有些居心不良,被伤害到利益之人怒斥为助纣为虐,执迷不悟。这类人从来不敢骂胤禛,因为胤禛会比他们骂得还难听,还坚决,还有耐心。因为胤祥会相信旁人通用的那套纲常伦理,所以这些人往往便通过折磨性软的胤祥,最后伤害胤禛。胤禛便每日在应接挑战与安慰胤祥中度过那些日子,两人相依为命。但无奈,伤人的人实在太普遍,甚至包括胤祥最用心对待的皇帝,于是胤祥不乏被动摇地自我怀疑时候,也便将胤禛伤得更厉害了。
两人在一起同舟共济,软的人会受伤,但受更多伤的实际上一定还是坚强的那个,但没办法,胤禛还是庆幸,自己和胤祥都熬过来,自己熬到了那位皇帝,胤祥最爱的父亲的驾崩,终于得到了胤祥心中那个最高位置。
“胤禛,我不能与你一起了。”胤祥哭着,貌似坚定地道,又很简单。胤禛愣住了,允禩昨日刚对着自己大骂,“你再如此,胤祥早晚也不过是要离开你的。”胤禛只是坚定回,不会的。但这日午后在雍王府,胤祥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最近,好多的事,接连不断,胤禛一直觉得和胤祥在一起是很吉利的事,做什么都很顺利,但是最近,自从胤祥倒霉了,所有事情都跟着变糟了。胤禛昨日刚在先皇面前争辩了一大番,先皇不敢再怎么说胤禛,但胤禛也知道,允禩泼的脏水在先皇那模糊的眼里是难再洗掉的,但自己还是必须要争,不争只会更差,毕竟为了胤祥和自己。
胤祥也很努力,他在这日晨间见过了皇帝,为胤禛要一个说法。胤祥很温和,很尊敬皇帝,向来不和皇帝发生任何冲突,顺从为主。没想到的是,几句温和的疑问刚落,皇帝只大斥到:“混账,你现在是和胤禛走太近了,只听胤禛的了是吧!我真是管不了你了,你今后的死活我是再也不管了!我怎么能满足胤禛这样的要求,若是如此,岂不是坐实了我被他安的罪名!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恩情!我看你一天天愈发有才能,如此快意欣慰,你怎么能如此让我痛心!我真的太失败为人父了!你倘若再如此执迷不悟只跟着胤禛走,定是要有被害死的一天!……滚出去,朕没你这样的儿子!”胤祥丝毫没想到会突然接受来自多年爱自己的皇父这样的责备,雷霆之怒,震碎真心,所谓爱护,原来如此荒唐。但胤祥出不了声。胤禛帮着建立起来的自信开始瓦解,胤祥的脑子被震撼,震撼得发昏,难过得不知所措,该怎么办呢?难道自己真的有问题吗?不该帮胤禛“为难”皇上吗?自己真的让父亲那么失望么?胤禛真的误会了?胤祥跪着想,泪已是在涌,滴答打在乾清宫的地毯上,准备告退。只听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接着带怒意强制道:“从雍王府搬出去,我不准许你和胤禛再呆在一处。”
胤祥想了很久,走了一路,带着惭愧、矛盾、痛心、失望等情绪,百感交集地回到雍王府。他终于下了决心,是时候回到自己的阿哥府了。自从和胤禛一起去山东参加舞雩后,回来不久,胤祥就被移入了雍王府。一路上,胤祥也会不时怀疑自己的选择,如今被自己前半生最在意的父亲指控批判过,更是彻底怀疑自己了。自己真的应该和胤禛走到这一步吗?可是胤禛与旁人的矛盾,自己就是应该要一起承担,胤禛也是为自己争取了这么久才背负了今日的惩戒的啊!但事情的前因后果,胤祥还是没想通,到底是胤禛太大胆地打破这一切,不顾纲常,还是皇帝和允禩他们果真给胤禛摆了一道呢,他们好像看起来是善良的啊!胤祥好痛苦,他只能想到退出这场斗争的办法了,不如离开,既然皇父已经下了命令。胤祥觉得自己像个得病的人,不准备再医治了。胤禛是可以医治自己的人,自从胤禛陪自己在一起,自己活得更好了,更自信了,得到了许多公正的对待,过上了更潇洒的生活。但,医治的过程太累了。胤祥累了。于是终于趁此下定决心对胤禛说出了那样绝情的话。
听到胤祥那决绝的刹那,胤禛觉得心里凉了上来,怎么胤祥都要离开自己呢,他对自己的好都是假的吗。事情的起因,不是为了他自己才去找皇帝的事吗,现在是要把自己扔了吗。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但胤禛瞬间明白过来,自己不能没有胤祥。他压下了所有荒谬的感觉与怀疑、气愤,坚定走向胤祥,死死抱住了他。胤祥本还试图拒绝,强行解释自己的决心。但胤禛如此,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只能哭。只听胤禛在耳边坚定道:“我会解决的。”
胤禛随后立刻去宫里见了皇帝,解释万千,坚定不移,据理力争,软硬兼施,皇帝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理亏,屈服了。面对胤禛,他不敢反对,没有理由。怒骂胤祥的事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他对胤禛态度很好,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他将对胤祥的恶意与责怪抛之脑后。后来也没再提胤祥必须再离开雍王府的事。
事情果然被胤禛解决了,解决得很顺利,也把事实摆得很鲜明。胤禛累极了。都做到了,才镇定下来,感到心里一场空,他取小匕首刮得自己手臂出血,不能伤害别人,只能在伤害自己的痛里找到一点释放痛的快了。胤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的依恋与盲从,对周围环境的习惯与附和,多么残酷而深地伤害了为自己独当一面的胤禛。他不是真心想对胤禛说出诀别,只是不想再夹在胤禛与世界之间,太累了,但也希冀胤禛能挽留住自己。然而,胤禛真的做到了,他又在恍然中怕极了,怕下次会是胤禛说要离开自己,因为胤禛不是软弱的自己,一旦说出诀别,就再不会回头,那时就再无法挽回了。胤祥害怕自己从此再找不回胤禛了,不能给胤禛带来幸运了。看着胤禛伤害自己,胤祥也只能看着,他知道,这一切,没有办法,都是自己害的,只能陪胤禛承受着,看着胤禛手臂上的血丝流淌出胤禛的痛,结出释怀的痂。
那夜,两人一起躺着,天亮才睡着。他们都觉得很累,很空。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孤独,对胤禛来说,对胤祥来说,都是如此,虽原由不一,根本都是一种原来相信的伤损。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件事才过去了。一路伤痕,一路艰难,从动摇到坚定不移,胤祥坎坷颠簸走过许多,胤禛也伤痕累累挨过许多,终于,好在,他们最终融在了一起,再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