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天晴。从昨日午后躺到这日辰时,胤祥的精神意识恢复得还不错,一大早就主动起身准备启程。
张廷玉又恢复他的老活儿,真诚记下:“上亲诣享殿奠献、行礼跪送孝恭仁皇后梓宫启行。哀恸不止。”胤禛临行前,估摸着今日就快到东陵了,便传谕令廉亲王回京,将前两日所议之青海战事与在京之总理事务王大臣、议政大臣等详议具奏。廉亲王其时刚叩谒罢太后梓宫,又听说皇帝昨日果然传了太医,今日启程前还用了药,正心中欢喜。突闻皇帝此信,允禩心中也是又惊又怒,然而他安生地跪接旨意,一起身就要走。传信的庄亲王倒是欢悦,善意提醒道:“廉亲王恐怕还须向皇上辞行?”允禩转过了身,默默向庄亲王抱了拳,走向皇帝的马车。
胤禛正在喂胤祥喝药,连哄带骗,自己也陪着尝了两口:“这样的药我不能再多喝,不然王子还要喝更久,你说呢?喝完这个,还有一碗晨间熬的玫瑰奶茶解苦。”胤祥一听,只能以为有理,认真地准备一口灌进去,捏起了鼻子。才喝完,马车外传来了廉亲王的请安声,一听就是憋着气在告别,看来胤禛是有好好帮自己惩罚允禩,他昨日来殿汇报了半天,让自己真的憋了好久气。胤祥终于不再轻易同情,而是感到解气。胤禛看着胤祥那释然的表情,不禁发笑,毕竟自己只是怪允禩以为自己生病了太过得意,随后对外面的允禩委以重任似地道:“朕躬安,昨日廉亲王的关心甚为及时。”允禩更是气闷,听起来是没任何问题了。为胤禛恢复得如此之快而不满的廉亲王,用清晰可察的无奈声音说了句“皇上过誉”,就告退回京了。
今日在路上,胤禛收到了两广的折子。自上次为年希尧提醒后,杨琳行事得体了许多,对盐务的处理也更谨慎了,汇报到,“两广盐课积欠九十一万余两。经臣定议分限五年带完。已经完过银七十四万二千余百两。尚有雍正元年应带完旧欠银一十六万八千两。”并且也能虚心承认自己力所难及之处,“若更易盐差,一年一换,恐旧欠虽完,不数年间积欠如故。臣驻劄之肇庆为两省适中之地,未免难于兼顾,惟巡抚衙门原驻省城,盘盐收饷可以就近料理。应请自雍正二年起,将盐务交与巡抚年希尧经管。”杨琳主动让权,打算把“肥差”分与年希尧,承诺道:“容臣协同巡抚管理半年,抚臣专管新课,臣清理帑项旧欠。则半年内尽皆清楚矣……”胤禛看着满意,除了最后那句奇怪的话:“俟来岁……即疏请陛见,并求朝夕得在圣主左右。”
胤祥对很多事都不上心,但对胤禛折子里的官员和胤禛那看似情深意重的话倒是敏感,未等胤禛反应过来,已是慢悠悠地读了出来:“‘并求朝夕得在圣主左右’,如果没记错杨总督不是个老头么,倒是想取代我的位置。”胤祥也未想到,这些话说出口来,听着如此矫情,胤禛没羞,自己倒是有些羞起来了。不过,胤禛看到别人这样的话,又被胤祥读出来,也是挺尴尬的,于是默不作声地批于其后:“不要作此等虚浮无益之谈。”一面跟胤祥解释道:“不过是想回京,懒得在地方做事了。才说出如此不堪一读的话。”说完看向胤祥,故意调笑道:“我已有小主陪着,无须别人。”胤祥坐在榻边,随意晃了晃腿,侧头避开了胤禛的视线,指导似地带过这些让人害羞的话:“认真回正事。”胤禛纵容地笑着,在折里总结道:“管源忠来时,朕下口谕。如何与事有益。只管议奏。粤省盐务……专差御史使不得,现将福建之盐皆交与地方官矣。尔等只将如何与国课商民均有益处。商酌妥当。奏来就是了。特谕。”这世间最难的莫过于改变。旧的东西适应着继续就好,改起来总是伤筋动骨,风险重重。然而,胤禛不介意,甚至享受这种改变带来的未知,毕竟有风险才有回报。
杨琳还回了胤禛上次问他的年希尧何如一事。“据实直奏,稍有一点私心,年则尧不是榜样么。”虽然杨总督被年希尧提醒得心慌,但为官多年,自然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判断,自己的错误准备好好去改,不代表从此就要将年希尧捧着,更何况自己还是总督呢。所以遇到皇上问,又知道这位皇帝是自己糊弄不了的,询问自己也有可能是考验自己,便褒贬间杂、有理有据地真诚回复。年希尧确实是个容易有私心的,这年家一脉,以年遐龄为首,年羹尧逐渐为中心的,大多还是喜欢互相串通,图谋私利,只是有人明显些,年希尧不算太多,有还是有的。年则尧是年羹尧的堂兄,在平辈兄弟中排行第三,官至灵山知县,先皇时便被革了,所以杨琳引用起来并不避讳。
杨总督在折中是举了不少年希尧的优点,如同当初科举一般。“查年希尧由同知知府道员两司,历任外官,民情吏治素所熟练”,胤禛看了第一个点,便在旁写了一“是”,又见第二点“为人诚实和平”也是同意道“是”,第三点“政事明敏”胤禛则并不同意,心道年希尧说话总很憨直,便批到“未必”。第四点,“巡抚衙门一应钱谷刑名办理,惟勤协和”,胤禛更不算同意了,自己查访得年希尧品行不差,但实在不算勤勉,还善作好人,对那贪腐了些的常鼐,也是包庇隐瞒了一些,于是胤禛评的是,“果能不惰就好了。与常鼐和错了”。写罢又在后面的“体惜下属”、“受破格擢用之恩”后批上“不好的惜他作什么”、“或为此勉力。不可限量也”,并不语杨琳一起作无用的夸奖。
杨琳最后推荐了一人,学政惠士奇:“今三年已满,现今补考特恩广额童生,亦将完毕,则其始终如一矣。”想留惠士奇再留在本地,胤禛也即回他,自己已有旨留三年了,还问了句这位学政吏治是否能干,因为胤禛有印象年希尧亦曾推荐此人,自己当时觉得太随意给否了,如今看来是要重新考虑。
见胤禛看折认真,胤祥管自己赏起沿途风景来。这次走的路应该和上次胤禛和自己单独来的那次不一样,当初路上也有不少河流峡谷,倒是没见过眼前的水域。这湖周围的山翠绿,宛若屏障挡在湖南岸,倒是与南方所见湖泊相近。胤祥不禁念叨了一句:“这片湖好大哦,今天走半天了也出不了这湖区。”胤禛并未抬头,也知道胤祥说的是什么,便回他:“嗯,是,此湖唤翠屏湖,旁边是翠屏山。此处是不是更像我们南下时见的湖?”胤祥回眸看胤禛,这才意识到胤禛再认真看别的,还是把心留了一半给自己,于是又靠坐回胤禛身边:“嗯,像。看多了也会觉得有点无聊的那种。”胤禛一手摸摸胤祥的头,说道:“嗯,还要是人留下的古迹更好看,什么也不如人创造的来得更有可看的。”
胤祥点头,一边关心起胤禛写的:“:知道了。凡事如此据实好。况是密奏。何妨乎?如今辞不得累了。也安闲久了。报应到身。少不得要勉力的了。”这又是说谁,胤祥看了最右边那列的名字,“杨琳、年希尧又谨奏为奏闻。”胤祥按照胤禛教过的办法扫看折子,大略也知道此二人说的是什么事了,报的是广东七月起大风雨,地方渔船、盐场被破坏之事。看完便知道胤禛为什么这么说了,广东常有天灾,但地方官员很难解决这些问题,为了少被骂,以前便干脆不报。无奈胤禛是个较真的皇帝,别人不报也能知道真相,对事情本身也自有判断,对天灾的无以为力也能宽容。所以,现在地方官员们都敢于说实话了,有时他们自己想不到办法,胤禛还能帮到他们。胤祥抓住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调侃道:“所谓报应者应该是皇上你吧。”带着嘲笑地看向胤禛,又补了句道:“原来我们造化的雍正主人是报应。”
胤祥前段日子在胤禛的宝匣里看到“雍正主人”的章,还笑话了胤禛一下来着,谁知当晚就被盖上了那样的章,于是耿耿于怀,如今要提到“主人”的话便又开始大胆调笑。胤禛倒是不在意被胤祥笑话,本来那个章就是为了胤祥准备的,就准备胤祥哪时又要瞎跑的时候抓回来盖好自己的章,让他丢下人,好以后不敢。然而如今听到,只是来了兴趣地对胤祥投去了威胁一眼,吓唬吓唬胤祥。胤祥感受到胤禛的眼神,也是知道不妙,立马拿过胤禛的折子,装作若无其事道:“哥,我帮你再抄一下啊,这个折子有点乱。”感受到胤禛的目光并没有就此放过自己,便干脆挽过胤禛手臂,试图打扰胤禛的专注,一边道:“哎,真想造化啊。”
胤禛笑了笑,掀开车帘对外面的侍卫说了句什么,接着就看回自己手上年希尧所上的另一折:“王朝恩库贮钱粮,业已盘查明白,抵补不清,通共银九万九千九百六十一两,皆王朝恩挪垫应用。图历琛亦无从查,臣实知之,现在行催各州县将未完俸工解完补项,但内中不免有挪移之情……”胤禛对年希尧办事的仔细和公道还算看得上,写下朱批:“如此方是”,笔墨刚完,便听马车外传来的熟悉狗吠声。胤祥立马掀开了车幕,侍卫将造化从车下递了上来,胤祥抱过造化在车中,一时没接稳,就要摔在榻上,胤禛当即移开了书桌,将胤祥和造化接了个满怀,胸口被压得有点岔气地感慨:“福气真是来得猝不及防啊。”胤祥不好意思地向胤禛投去关心的目光,坐起身来,紧接着又开心问到:“你怎么把造化都带来了?前两日怎不见。”胤禛抚摸着正在抚摸造化的胤祥回:“走后一日才想起,觉得带着好,王子喜欢。昨日停了一日才追上了。”胤祥只管快乐地摸起造化来,然后将桌子拉回胤禛身前,对胤禛暗示道:“这个你还没批完吧。”胤禛这才摸了下造化的头,造化立马用脸蹭了蹭胤禛的手,胤禛不禁感慨,造化确实比胤祥能聪明些,心里也是欢喜有东西来陪胤祥了,自己放心看回折子,接着在折后写道:“造化来了,福至心灵矣。”
胤祥也没只顾着和造化玩乐,没一会儿,就让造化趴在车里休息,自己陪着胤禛帮他缮写起折子,恰好看到胤禛方才所写的“造化来了”一句,抱怨说道:“哥哥,你怎么什么都写进去啊。”胤禛就是任自己高兴地笑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以为是自己有造化也不是坏事。”胤祥看着折子思考,“谁不知道你有狗唤造化,怪不正经的,我帮你修掉。”胤禛知道自己弟弟就喜欢做出点事情,显得他也出了一些力,在一些无关的细节上仔细,也便不推却了,只道了句:“那多谢王为我修正。”就继续看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