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沧城。
云淮特意挑了一处雅致的地儿宴请客人,坐了约摸一刻钟,一只小巧柔嫩的手才捞开珠帘。
“久等。”
来人略略欠身,在婢女的搀扶下落座。雪鸣替人斟好茶,朝那婢女看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云淮从未见过这位北海三公主灵慧,只从旁人口中得知此女端庄大方、蕙质兰心。此刻得见其容颜,倒确是个玉肌雪肤,神韵天然的大美人,尤其气质沉静,令他颇为意外。
“三公主肯赏脸,云淮感激不尽。不能在水晶宫款待公主,还望公主勿怪。”
他二人既已议亲,这种私底下的见面本就是不合时宜的。
“无妨,”灵慧落落大方,并无计较之意,“不知水君特意邀我至此,所为何事?”
灵慧显得坦然,反道让云淮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忐忑:“公主既来赴约,想必已然知晓你我议亲之事,不知有何想法?”
灵慧道:“水君才德兼备,仪表非凡,小女能与水君议亲,是小女的福气。”
听这口气,似乎对婚事并无异议。
云淮又道:“我与公主素未谋面,彼此也无甚了解,不一定是公主良人。”
灵慧抬眼,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小女的确与水君彼此不知,但若他日成婚,小女必会用心。”
云淮怀疑,他说的如此直白,难不成没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
“公主难道愿意嫁给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灵慧说:“现在不知,不代表以后不能了解。”
云淮本打算从灵慧身上下手,让她主动去退了这门婚事,如此既能不损她名声,也能全他所愿。可如今看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公主可曾听说过一些传闻?”云淮拿起方才放下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
灵慧低头啜茶,以手帕轻点唇角:“小女自幼养在深闺,极少出门,不曾听过什么传闻。”
云淮摇着扇子,不去看她的脸色:“我成过婚,对方并非女子,我还因此被父君幽禁,因名声尽毁才被贬到这东海来……”
灵慧顿了一下,没说话。
“公主身份尊贵,什么样的好男儿寻不到?何必执着跟我的这段姻缘?”
灵慧想了想道:“此事天妃娘娘与我父君解释过,她说那是殿下年少无知,为人诓骗落入圈套所致。殿下不必自责,灵慧愿意相信天妃娘娘所言。”
“……”云淮没想到连这件事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我亲口同你说这些,公主难不成还要自欺欺人?”
灵慧盯着面前的茶。
“世间好男儿多的是,公主自可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明知并非良配,还要搭上自己的一生,非是不智,而是愚蠢。”
灵慧缓缓道:“水君坦诚,灵慧实在感激。只是婚事既定,灵慧不愿让父君操心。天妃娘娘为水君考虑周全,灵慧以为水君定然也不愿让娘娘为难。”
云淮虽不知此女究竟何意,却也听出她成婚之意坚决。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不妨告诉公主,我对这桩婚事无意,今日邀你至此,便是希望公主主动退婚,如此还能保全名声。”
灵慧道:“水君之意,灵慧明白。但灵慧更明白,天妃娘娘绝不可能允许水君任性妄为。水君也不必如此抵触灵慧,灵慧并非想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想求个安稳圆满。灵慧可以承诺,成婚之后,绝不干涉水君一言一行。”
云淮气道:“你这样的女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灵慧道:“女子也并非都只求情爱。水君细想便知,其实我与水君这桩婚事,于你而言,利大于弊。”
云淮如何不知?可他就是不愿妥协:“公主格局之大,实在佩服,但不是任何事都需要权衡利弊。”
灵慧看着他,不知怎的,云淮从她眼中看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水君不妨还是权衡一二。水君若早已心有所属,更该与我成婚,天界礼法森严,水君也不想有朝一日追悔莫及吧。人前,你我夫妇一体,人后,你愿意做什么我绝不干涉,如此两全其美,不好吗?”
云淮被她的言论震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婚姻大事当什么?”
“我当什么不重要。话已至此,水君慢慢考虑吧。”
从茶楼下来,灵慧在婢女的陪同下上了一辆华丽矜贵的马车。马车缓缓启动驶向城外,在经过一条小巷时,迎面与一辆破烂陈旧的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分开时,灵慧已端坐在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里。
“公主,都打听好了,谢家姑娘三日后出嫁。”
灵慧说:“婉儿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只可惜哥哥没有那个福气。”
婢女一瞬红了眼眶:“……”
“我们这些人,生不安宁,死不善终。唯愿我们看着长大的小丫头余生能够喜乐康宁。”
“公主,您别这么说……”婢女忍着眼泪宽慰她,“……此番既然来了此处,咱们不如先去祭拜先主?”
灵慧眼神寂然,无动于衷:“灰飞烟灭,难不成还指望他魂归故地?”
婢女含泪说道:“这地儿冰封了上万年,如今解封,总归……总归您有个念想。”
“婚事在即,何必多生枝节?说起念想,我倒是想起一个人,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落脚之后,传信给王瑛,让他来见我。”
入夜,王瑛随婢女从后门进了一处院子。
房中灯火通明,灵慧正立在书案前提笔习字。
王瑛看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才疾步上前行礼:“见过公主。”
灵慧头也未抬,视线只盯着面前的笔锋:“准备的如何?”
“一切准备就绪,只是,东海那边似乎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
灵慧道:“这位水君虽然看着不着调,道也不是个蠢人,你要谨慎些。”
王瑛目中隐有忧虑之色:“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公主此番以身犯险,万一此事不成……”
“这云淮乃仙界三殿下,虽然名声不好,到底天君没有废掉他的身份。按照仙界礼法,大婚之日,定是要回仙界行礼,若我们不趁此机会,下回再要等到这样的时机不知道要等多久。”
王瑛担心道:“可那是仙界,大婚当日必定众仙云集,仅凭我们……”
灵慧抬眼,看着他,视线如刀:“你怕了?”
王瑛道:“我是怕了,我这条命没了也就没了,可那些跟随我们多年的将士呢?还有谢家村一众无辜村民,他们万一被牵连……公主,谢家村已经被屠过一回,那是我亲眼所见,我这一生再也不愿回忆当年的场景。如今他们都还活的好好的,我只希望他们平安,真的不想牵连他们……”
灵慧眼中慢慢寂去,眼神却刚强锐利:“此事原也就是我的家事,你们帮我是情分,不帮我也不会强求。”
王瑛劝道:“公主,你如今的身份足以让你安稳一生,何必再折腾……”
灵慧眼神骤然不善,猝然掷笔,宣纸上留下一滩墨渍:“我哥哥惨死,父君暴毙,夫君蒙冤而死,东海三万将士身首异处,便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公主,请你三思。”
“王瑛,你与他是手足兄弟,我本以为此事你必会鼎力相助,没想到你却第一个跳出来阻拦……”
王瑛说:“公主,王瑛并非孑然一身,我可以豁出我的命,但我没资格拿他们的命去赌。同样,公主你也没资格拿北海生灵的命作赌。你若在大婚之日发难,天君之怒,北海水君首当其冲。若是此事传到神界,惹怒尊神,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试问,雷霆之下,北海焉存?”
灵慧边听边重新拿起笔,继续写字。
“公主……”
灵慧没有理会他,只问:“云照现在何处?”
王瑛猜不透她想做什么,只好如实回答:“也在城中。”
灵慧手中微微一顿,却不影响她落笔:“想不到他还挺念旧,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多年未见,明日我在镜湖设宴,邀故人一叙。”
王瑛怀疑她的用意:“公主请他是要做什么?”
“很久不曾见过旧人,想同他说几句话。你只管转告他,来与不来,由他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