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未雨才不傻。
她歪着头,把织针放回篮子中:“被我猜到了?”
“初月姐,沈妈妈有跟我透露一点八卦哦。”
只见鬼点子得逞后,陈未雨捂着嘴偷笑。
望向沈初月怔然的几秒内,她那笑声清脆,带着点小得意。
又起身从工作桌面上取出热熔胶器,在月季花底涂上胶,别针轻轻一按,她丝毫藏不住好奇:“是不是和邱姐在一起啦?”
沈初月嘴角轻扬,绽出温润弧度,款步走近她。
她纵容着这孩子的小心思,于是轻微抬手,指节轻弯,俏皮地勾了勾陈未雨的鼻尖。
沈初月目光盈盈,问道:“你啊,怎么比阿萨还坏?”
陈未雨嘿嘿两声,掰开别针,勾住沈初月毛衣下角,自我揶揄道:“我哪有阿萨聪明,人家大学少年班毕业的。”
她浅笑着,将刚编织好的月季,轻别在了沈初月的白毛衣间。
“秀秀妈说女孩子呢,就得漂漂亮亮的。”
女孩嘛,行如心愿,活得漂亮。
霎时在沈初月的绵柔毛衣之上,鲜红的月季俏皮盛开。
“小月姐你知道吗,秀秀妈的手真的很巧,曾经教她的针织手法她都学得老快了。”
陈未雨轻轻帮她整理衣角上细微的折痕,动作舒缓又小心,好让月季与毛衣相衬。
陈未雨的麻花辫发尾翘翘,炫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优秀学员,“现在秀秀妈都是工作室的小队长了呢。”
沈初月注视衣角的月季,花瓣错落有致,针法细腻,将花瓣的柔软质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认真听着陈未雨的碎碎念,那是沈初月第一次从其她女孩口中听到对妈妈的评价,好奇妙。
好骄傲。
两人同坐在沙发上,沈初月举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她之前的工作是做钟表零件组装,总会有些耐心。”
陈未雨眼睛发亮,带点疑惑:“她从未讲过,她只说她很喜欢手工。”
沈初月瞬间静谧,她轻声呢喃“是吗”,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悄然漫上心头,“她也从未和我说过,她喜欢手工。”
陈未雨霎时发觉是不是说错话了。
“不过我记住了。”沈初月并没有让气氛僵持,片刻梨涡浅现,“谢谢你告诉我。”
后来沈初月注视着陈未雨翻开日记,逐页讲述她与秀秀妈的过往:
一同走过的城乡,斩获的奖项,和当地妇女共赴的手工编织时光。
甚至与宠物保护组织推广合作,投身的各项网络就业活动。
陈未雨认真说着各地人社局都很重视基层妇女就业,着力造福民生。
发丝如丝缎般垂落,悄然模糊了沈初月眼前的视线。
她的目光聚焦在几张照片中,母亲编织时的笑容映入眼帘,她下意识伸出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
她当然清楚,若自己自私地将母亲拘于身边,母亲难以接触此番别致的经历。
沈初月逐渐被按下静音键,恍惚心声连自己都听不见。
门锁“咯嗒”一响,但沈初月并没有注意到脚步声。
“阿月?”
沈丽秀逐渐走近,屈身歪着头,小心翼翼询问。
沈初月瞬间心脏停了半拍,猛地抬起头。
“秀秀妈!”陈未雨大声喊道,最先上去给沈丽秀一个大大拥抱。
而沈丽秀也最先低声询问陈未雨:“我看小意在外打电话,是怎么个事。”
陈未雨小声说邱姐正处理假肢的事呢,随后抢过沈丽秀的手篮,“我去整理洗漱用品啦,你们先聊吧。”
沈丽秀看着小姑娘跑回浴室,还提醒她注意地滑。
只是随后,目光落定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太久未见,母女间竟生出一丝陌生的距离感。
沈丽秀本能搓搓手,往昔好不容易融洽的关系似又有了间隙。
“你和小雨,真的去了好多地方。”
“我被女孩们叫做妈妈,你会不会介意?”
两人的声响,霎时重叠在一个频度。
沈初月心笑,还怪有默契。
“不会介意啊,”
她摇摇头,想要逗妈妈,“沈阿姨。”
不叫妈妈,偏偏叫阿姨。
“你还记仇嘞?”沈丽秀挨着她坐下,佯装嗔怒几分,轻掐她的手臂。
沈初月思绪有点混沌,猛地抱住沈丽秀,把头深埋进她怀里,以免让妈妈发现沈初月真的舍不得。
可沈初月依然故意学着她的语气,反问:“那沈阿姨,你什么时候和我回东区嘞?”
沈阿姨你不在,东区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听到了沈丽秀的回复,“下周和小雨要去白县,有个和当地妇联合作的编织活动。”
沈初月自然猜到了。
“子欲养而亲到处跑,”
沈初月起身,佯装落泪,可怜兮兮:“到处和外面的女人跑。”
哦对了,现在妈妈是半山认证的妈妈,真正算是半山的外人就是自己了。
沈丽秀又掐了她一下,皱着眉,拆穿她的拙劣表演。
“但是……我确实也挺开心。”
沈初月不再闹她了,她轻拍妈妈的手背,目光笃定温柔,郑重其事说着:“你被很多人爱着。”
沈初月说的是真心话。
“我很骄傲,因为半山女孩爱的是沈丽秀妈妈本人。”
是喜爱手工编织的沈丽秀。
是小雨工作室里作为小队长的沈丽秀。
沈初月的指腹轻轻滑过母亲眼尾的细纹,幼时从未听过的母亲夸赞,此刻在心底回响。
她盼了许多年,渴望母亲能说出那句,为她感到骄傲。
不过不重要了,妈妈,不重要了。
妈妈,你是我的骄傲,就够了。
本应满心欢喜,可沈初月不知为何,酸涩上涌,引得她想颤抖、想落泪,幸福与悲伤交织挣扎。
而沈丽秀常自怨没念过多少书,总觉得言辞匮乏,难以精准表意。
于是,她思索良久,将所有情愫凝结为一句话:“你跟我讲讲,你最近碰上啥有意思的事儿了没?”
“我和邱霜意在一起了,”
沈初月搂住她的手臂,靠在妈妈的肩旁,抬眼调皮望向她,“你会不会感到很奇怪?”
沈丽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目光投向暖黄的落地灯,慢悠悠开口:“不会啊,小雨总跟我唠她喜欢的正骨女医师,每次聊起来都满脸欢喜。”
沈初月听得出来,妈妈也在慢慢接受新的生活。
“我当初也觉得有点怪,但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你知道吗,小雨这丫头,专爱摸黑戴着爆闪的假肢到处蹿,不止一次把大娘们吓得够呛。”她侧身贴近女儿,轻声低语,像在诉说秘密。
沈初月足以想象诡异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说着小雨还挺逗。
沈丽秀点点头,“她见人就给人分享她那腿的光辉事迹。”
沈初月停了片刻,她抬眸望向浴室,摆弄瓶罐的碰撞声清晰可显,小姑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那声音顺着门缝溜出来。
她眉眼微皱,目光怅惘看向妈妈,“小雨……的腿?”
妈妈知道她想要问什么。
“之前下乡的时候,遇到那村有猫贩,为了救四十只猫,落下的。”
沈丽秀叹了一声,“你说这姑娘真莽啊,和几个硬汉斗智斗勇……那腿,活生生被车碾没的。”
当最后一瓶香薰液摆放好后,陈未雨突然从浴室中露出脑袋。
小姑娘或许因没有让自己讲述最出彩的内容,她故作气呼呼,声线随之变高,“秀秀妈,您忘说了最精彩的了,四十只猫我全救回来了!”
她身前的针织小花也颤动几下。
陈未雨意识到好像说错什么,随后立即改口:“哦不,是四十五只,其中有只猫妈妈还生了猫宝。”
沈初月总会被这女孩惹笑。
这一幕,让她回忆起自己像小雨这般年纪时,一直沉浸满心酸涩、似雨般绵密的情绪里,跌进无法解决所有难题的局限性中,难以挣脱。
沈初月清楚,这并不是在审判自身,而是她恍然发觉,生活可以拥有另一种形式的流动迸涌。
陈未雨的生命,仿佛拥有一整个莺歌燕舞的春天。
沈初月微微歪着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淡淡的笑意,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这可是勋章啊。”
陈未雨打了一个响指,满脸骄傲:“初月姐,懂我!”
—
沈初月也不知道她们之间聊了多久,她安静盘坐在地毯上,聆听着陈未雨和妈妈聊起各地的趣事,谈起她不知道的山水人文。
屋内温柔,这种温煦好似吞并一切的、庞大的寂静。
在暖光的背后,生活中那些艰难晦涩的部分,悄然隐匿——那些还没加载好、不敢松动的感官,痛苦重复加深的叠影,无人知晓、杂乱无章的瞬间,被打磨得光滑、透明。
沈初月静静感受着这一切,心底悄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情愫。
总觉得每多停留一秒,她便会不由自主地,再多爱这个世界一秒。
直到邱霜意在门外按下铃响。
陈未雨起身开门,而沈初月一眼看见邱霜意,便注意到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抬起,缓缓摩挲着耳后根。
邱霜意进屋,简单向秀秀妈打个招呼,随后转头看向陈未雨,“明早假肢交给阿萨,她处理。”
陈未雨点点头。
最终,与沈初月的目光撞个满怀。一瞬间内,眼中的光变得温柔,真心透露如同病发。
冬夜昏浊模糊,冷冽如久病瘦骨。
两人与小雨秀秀妈告别后,在回房的黄木薄阶上,彼此十指相扣,可偶尔清醒仍会从指缝间漏出。
怕离别,怕松手,怕月色悄然逸散。
冬夜静谧,细听彼此衣衫摩挲,传来簌簌轻响。
邱霜意缓缓启唇:“你明天就要回东区了?”
“是啊,过几周等天气好点,要带孩子们写生。”
沈初月将目光提高几度,便看清了邱霜意的耳根通红。
她清楚这才不是因为紧张心跳加速而产生的红润,而是——
“在屋外等了很久吧。”
沈初月先发制人,将锚点抛向邱霜意。
半山的冬夜不下雪,但也足以让人在凛冽中生一场热病。
“刚刚去处理点小事,无碍。”
邱霜意的回复很简单。
“嗯哼。”
沈初月知晓真相,却未点破,声线上下起伏跌宕,如小过山车般。
她贼兮兮瞟了邱霜意一眼。
你那嘴一撇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被看穿的瞬间,邱霜意目光依旧温柔如水,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最终轻轻点头,坦然承认:“也——还好吧,没等多久。”
沈初月索性停在原地,一把将邱霜意拽在面前。
她顿时伸手,从她的指缝滑过柔顺的发丝,指尖顺势而下,缓缓触碰到邱霜意的耳骨。
冷热交替,邱霜意浑身猛地一颤,感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微痒。
“耳朵变成冰块了。”
沈初月双手轻揉着邱霜意的耳根,试图为她渡上细热的温度。
明明在曾经的亲密中,耳朵是邱霜意最细腻的部分,可偏偏给这人冻得一愣愣。
这邱老板,还挺傻。
“江月……”
邱霜意眼睫轻颤,小心翼翼碰撞出短促的音节。
冬夜月色单薄,而她看向沈初月的目光,愈发显得真诚,满是赤诚心意。
「她唇间偶有细微声响逸出,缥缈难寻,却成了冬夜里最诱人的存在。」
而沈初月慢慢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趁着邱霜意不经意间,在她的面颊边,落下一吻。
浅尝辄止。
「令我深深沉溺于这场游戏,满心期许时光能更久些、眷恋能更多些。」
“邱霜意。”
沈初月轻轻呢喃着。
「但故事从未如此结束。」
她的双眸温润且澄澈,指节依然轻捂着邱霜意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