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脸色豁然变了,但他的失态只有那么一瞬,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表情。
晨曦的光辉打在嬴政的脸上,他微微垂下眼睫,纤长睫毛投出的小片阴影很好掩盖了眼底的乌青,原本苍白的脸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庆轲觉得他是故意摆出这么一副无助又脆弱的神情想引得自己的怜悯,但可耻的是,他其实隐约有那么一点被蛊惑到的意思。
不过他拒绝承认这一点,而是选择狠狠的压下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伸手拽了一下缰绳,马儿被勒的嘶鸣。他翻身上马,刚想调头,嬴政就又开口了。
“真不能带我一程?”
庆轲冷峻依旧,“对不住,真不能。”
嬴政“哦”了一声,语调有些意味深长。庆轲不知道他想耍什么把戏,只冷冷地看着他。
风掠过河面送来深秋的凉意,同样是冷冷的打在了嬴政的身上,将他的头发与衣裳吹的半干半湿。
其中湿的部分依然紧贴着他的脸颊和身体,而已经干了的发丝和衣袖却是被风带起,飘若游云。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庆轲,给人一种阴郁且捉摸不透的感觉。
在对方的注视下,庆轲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了一丝丝惶恐,那感觉就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想索他命的怨鬼。
冥冥之中他的感觉却也没错,因为这人一张口说的就是些想让他去死的话。
只听嬴政道:“不能与刘兄同行可真是可惜,看来我只能等着问那几个燕国人愿不愿意送我一程了。”
庆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不是想笑,而是克制不住怒气。
他压抑着情绪问:“不是匪盗劫杀吗,怎么还干燕国人的事?”
嬴政轻笑一声,“因为劫杀我的匪盗有两群啊,一群看着像赵国人,但另一群却是带着燕人口音,而且还……”
他先是顿了一下,后才慢声补齐了最后几个字,“人数众多,训练有素。”
这一刻,庆轲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人已经猜到了这群所谓的燕国匪盗其实是死士,而且他们会出现在赵国境内还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哈哈。”
他忽然大笑了两声,抄起从嬴政手中夺来的短剑,并把剑架到了嬴政的脖子上。
“如果我现在就杀了你,那么你就不用再担心被旁人所伤,也不会再遇到那些燕国匪盗了吧?”
庆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乍一听有点像情人之间的呢喃,尤其是说“杀”这个字的时候,缠缠绵绵的倒像是在说“爱”。
不过他的神情很严肃,是真的有在考虑杀人,这一点嬴政看的分明。
不过他毫无畏惧之心,反而抬手摸了摸放在自己颈侧的那把短剑的剑身。
锋利的、寒凉的,只要握着它的人稍稍一动,便能见血封喉。
嬴政决定赌一把,“如果我注定要死,那么能死在你而非宵小的手中,也不算亏。”说完,他就坦然地闭上了双眼。
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行为,但嬴政别无选择。
死士和马与他失散,可追杀他的人却步步紧逼。刚才与庆轲的打斗耗尽他所有力气的同时还加剧了他手臂上的伤,种种困难压下来,只凭他自己是难以逃出生天的。
冰冷的剑刃贴在早已变温热了的颈侧那一小块皮肤上、是命悬一线,也可能是绝处逢生。
嬴政感觉那抹凉意在自己的颈侧移动,又很快消失不见,他睁眼,只见眼前人已收剑归鞘,正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庆轲移步上前握住了嬴政受伤的胳膊,稍一用力就纠正了其错位的筋骨。
嬴政感到疼,但牙关紧闭,一声不吭。
确定错位的部位已经被正好后,庆轲说:“你自己把刀伤重新处理一下吧,我就不代劳了。”
嬴政低低的“嗯”了一声,又向庆轲投去探寻的目光。
庆轲刚才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的嘴唇,如今唇角微塌,他不情不愿道:“把伤口处理好,我带你走。”
嬴政微微一笑,他赌对了。
之前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沾染上血迹变得不干净了,但此刻的嬴政没有嫌弃的条件。
他干脆利落的给自己上了药,等从伤口处涌出的鲜血一凝固,他便再次缠好布条并打了个结。
那粗暴的手法看的庆轲一愣一愣的,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包扎完伤口,嬴政起身理了理衣袖,开口道:“可以走了。”
这轻飘飘的口气让庆轲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车夫,内心有点反感,但现在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摸了摸马的耳朵,思考起了若与这人共骑该怎么坐的问题。
这匹已经吃饱喝足的马正值壮年,以它的负重能力和宽阔的马背,承载两个大男人是没有问题的,区别只在于谁前谁后。
当然,庆轲有考虑过让茅越在前,但仔细思量后便放弃了。原因无他,茅越太壮了,坐前面既挡视线又挡胳膊,麻烦。
但若是让茅越在后面的话,就少不了要把自己的腰借出去让他揽着,搂搂抱抱的,太怪。
不过两害相权从其轻,为了不耽误赶路,庆轲最终还是选择自己在前方控马,让茅越坐他身后。
安排明了座位,二人相继翻身上马。
调转好方向,庆轲刚刚扬起马鞭,骏马就意会似的四蹄蹬地,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飞奔。
它一边奔跑,一边马蹄处发出“嗒嗒”的声音,每次腾跃都是一阵尘土飞扬。
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本该令人心烦意乱,但嬴政心中纷乱的情绪却出乎意料的平息了下来,甚至还莫名感到心安。
他抬起下巴,仰头审视着身前人,却只看到一头被胡乱扎起的发。
嬴政突然很想伸手解开他的发带,帮他把头发理顺后再重新束好,但如今他俩正驶在颠簸的路上,并不是做这事好的时机。
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无事的双手只能更紧的环绕住身前人的腰腹,以免被奔驰的骏马甩下去。
天光越来越亮,人本该精神,但许是之前太过紧绷,稍一放松,无边的倦意就汹涌的扑了上来。
在头不受控制地靠在“刘贵”的背上之前,嬴政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他并没赌,而是有着十分的自信,自信刘贵会帮他。
这份自信可能是从那包伤药上来的,从一个微小的、不起眼的善举上来的。
有的时候人想做恶事可能不需要一个由头,也不必承受自己结下的恶果。
但,人往往要对自己的善意负责,像这种没道理却又总真实发生的事情,在这世上有很多。
如果你帮了我,那就请一帮到底吧。
嬴政今天做了回无赖,他就是要让这个帮了他的“善人”对他负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