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他们还会分手吗?”
“谁也说不准。”
“他们现在觉得旧情人更好,今后会不会觉得分开的那个更好,再次出轨?”
“这也说不准。”
“什么都说不准吗?”
“什么都说不准。”
的确,人世间的夫妻都是如此,此时情比金坚,排除万难,越是戏剧性越要一争到底。如果承诺的感情能不变,又怎么会有“七年之痒”这个词?
现在我们经常叫班长他们出去散心,我看到他们俩依然没好气,他们削瘦憔悴,招福拉着男友耳提命面:“看到了吗?这就是抛弃初恋的下场!”招福说话不好听,却能让他们俩真心实意笑上几次。
我和副班长同路回学校,我问她:“你会后悔吗?”
“我更后悔当初不该分手。”她回答。
我想我不用担心她和他们了。
19
总体来说,我们的大学平坦无波,成绩稳步上升,同学关系良好,内心那些细碎的动荡感,比不上新鲜事物的冲击。没有人打扰我们,和父母也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平共识,过去已经远离,未来并不可怕。我们已经能平静讨论留学是否异地,一两个月见一次面是否可行,这一次这件事由他决定。
比起我老夫老妻般的稳定,我清楚他仍旧不安,他妈妈的恋爱时不时折磨他的神经。他比旁人敏感得多,沉浸在一中情绪里很难出来,我有了丰富经验,等待,折飞机,时不时拉他出去玩。奇怪的是,他总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时刻“想开了”。这一次,我正在阳台收晾干的衣服,这间民宿不大,我收一件,扔给他一件,他笑着一一折叠,当一件白衬衫盖住他的脑袋,他突然说:“其实我早就想开了。我妈的事。”
我没动,原地听着。
“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做梦也想。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有我妈,有你,那样的生活太幸福了,我太想要了。”他的声音并不伤感,“有些东西注定得不到吧。”
我没说话,是的,有些东西也许注定得不到,但失去未必是坏事。
“其实你更喜欢二人世界吧?这样也不错。”他又说。
“你妈妈的话,我喜欢三个人。”我实事求是道,“你妈妈界限感强,不干涉,温柔体贴,还能让我体会到从没体会过的家庭感。从自私的角度,我觉得一起生活挺好的。”
“谢谢。你从不想我为难。”
“不客气。”
“……”
他丢我白眼,我说:“还没告诉你,你妈妈这两天可能要给你打个电话。”
他浑身敌意,我也体会到又酸又好笑的无奈。他们母子放弃了冷战,克制着干涉对方的习惯,打视频次数不频繁,留言也只说说遇到的趣事,小心翼翼修复着关系。他妈妈那边的大事小情依然由我了解。
那段异国恋经过一些波折,她以年龄、国籍、后代为由拒绝过对方的追求,那个外国医生却认为再也找不到像她这么好的女人,有一次她生病,医生担心是严重传染病,连夜从美国飞过去。他们在文化和信仰上有很多分歧,她的语言没那么好,有时根本无法沟通,但医生没放弃。
前几天,医生给她看一张照片:他买的新房子。他向她求婚,说他的收入勉强可以独立还贷。他说他特意在大学城附近置业,等她儿子过来留学方便随时回家,房子很大,花园,他们的房间,书房,未来小孩的房间,还有一间又大又敞亮的给她的孩子。
她决定再婚。
但她没当场答应,她在乎他的想法。即使他没有同意和反对的立场。
电话打来了,他面色平静,听着听筒里的声音,听了很长时间。
“妈。你们计划再生一个孩子吗?”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这问题也是我关心且询问过的,男方给过明确答复:高龄产妇太危险,不需要刻意追求后代,顺其自然。就算怀孕了,也要看具体的身体状况。
他听着听筒里的回答,最后说:“妈,我相信你的眼光。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过一两年再要小孩,一来你需要看看你们婚后的相处情况,二来,一两年后我们才能去那边好好照顾你。”
当天晚上,他的妈妈答应了美国医生的求婚,戴上一枚戒指。
让我们更高兴的是他最后那句话。
她高兴他说“照顾你”,我高兴他说的是“我们”。
20
他一而再再而三建议我出国前去看一次爸爸。
不是为了什么大团圆戏码,他不搞这个。
“你知道吗?我现在看我妈的照片,每次都感谢你。幸好你拉我去机场,就像你说的,再见的时候,我们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我想这也是他选择的漂亮话,他察觉我内心对爸爸仍有某种遗憾,就像我明白他看似走出了过去,其实内心深处仍有某些说不清的东西,导致他对他妈妈始终不像以前那样自然。
再见爸爸并不好受,但这是我成长必经的关卡,今后我们总要涉及到养老、赡养、很多问题,总不能一直让妈妈传达。
见面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太多年没见,父子之间比陌生人还拘谨,我说,他听,不住点头,像上司和下属。我看着爸爸胖胖的脸,他没有上了年纪的苍老感,笑容可掬,却不敢笑。我也不知还能和他说什么,更怕他突然郑重其事对我道歉。只见他犹犹豫豫,还真一副要郑重其事道歉的样子。
“爸爸,能帮我个忙吗?”我说。
“什么忙,你说。”爸爸连忙说,像是下一秒就要掏空钱包把星星和月亮买下来。
“我谈恋爱了,妈妈不同意,你没事帮我劝劝她行吗?”我说。
“谈恋爱啊……你妈妈为什么不同意?她不会无缘无故干涉你啊……”爸爸不傻,犹豫道。
“对方是男生。”我说。
爸爸诧异、不愿相信、别扭、强迫自己接受,临走时,他一脸沉重答应我一定“没事我就跟你妈妈说,孩子的恋爱,父母不能干涉。”他说这句话不太有底气。
我回到家,刚好妈妈下班回来,爸爸的电话追了过来,她一边听一边盯着我,海棠般的笑容在唇边,眼神狠狠剜我,半晌她问爸爸:“他没告诉你是哪个男孩子吧?”
妈妈大骂爸爸,我知道下一个挨骂的就是我,赶紧溜出家门。妈妈的电话跟过来,我问妈妈:“妈妈,要是我在国外不回来,你生气吗?”
“你有自己的事业规划,如果你的事业要求你留在国外,我不会生气。”妈妈说。
“妈妈,我一定以事业为重。”我保证,“如果我更想走法律这条路,我会和舅舅说明白,”
“我相信你。”
我对妈妈的感激和爱依旧无以言表,我们并未疏远,反而因为距离更近了,这真奇怪。我来到队长定下的烧烤小店,和几个篮球队的球员小聚,如今我已经能够毫不突兀地出现在有他的场合,他也一样。大学后,大家兴趣不同,道路迥异,今后难免渐行渐远,但有他在场,他们像是永远停在最快乐的时间。他和许多人说话,却不会冷落我,他问我:“你昨天说作家要做什么?我睡着了没听清。”
我失笑。作家磨磨蹭蹭伤春悲秋一阵子,还是放不下她的前女友,想再追对方一次,于是怂恿尖嗓子和她一起追——追班花。他们约定今天告白,明天告白,后天告白,我催了好几次,他们俩一起装死。我给作家发消息:“今天十点之前不给对方打电话,今后别再联系我。”又把消息复制发给尖嗓子。他看着我发,问我:“为什么十点之前打?”
“不要打扰别人休息。”我说。
“这辈子改不了了。”他小声嘀咕,佯装和旁人说话,我懒得理他。
他似乎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不,他比从前更加优秀,更加游刃有余,和他妈妈的关系早就好转,但我察觉他心里仍有层隔膜。究竟差了什么,究竟是哪一点让他和从前不一样?我太愚钝,始终未能发现。
队长喝了酒,看着我们不住叹气,队员们连忙问他怎么了,队长指着我们说:“你们啊,不要因为父母就不谈恋爱,不结婚,你们看我不是挺好的?姐姐不是也挺好的?大学三年还不谈女朋友,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的终身大事是队长的心病,篮球队的人一个个有了女朋友,只剩我们俩。我们不是没想过跟队长明说,讨论几次都觉得队长会让我们赶紧去看心理医生。篮球队有人隐隐发现了我和他的端倪,笑着解围:“他们也许想去国外谈个异国恋。”队长摇头,“外国人有什么好。”又指着他抱怨:“以前就知道你小子找不到女朋友,整天把妈挂嘴边,哪个女生跟你!妈宝男——妈宝男!”
说者无意,我却醍醐灌顶。
就是这个!
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违和感,他不再把“我妈”挂在嘴边,没错,他强行压抑对母亲的想念,强行划定母子的边界,用这种方式试图让自己强行长大,即使他们和好了,他内心的纠结仍在,他依旧认为自己被抛弃,他再也不能自豪地向旁人炫耀自己无微不至的母亲,因为母亲离开他了。
很好,立刻着手解决。
我询问队长他到底有多妈宝,队长掐着嗓子模仿“我妈如何如何”,“我妈怎样怎样”,他冲过去掐队长的脖子,纠正他说的不是那一句,而是另一句,我又提到更多他妈妈的话题,篮球队的人对他妈妈“勇闯非洲”的壮举早有耳闻,从前碍着他的心情不好细问,如今时过境迁,听说他妈妈已经去了美国,个个敬佩不已,问个没完。
他从小就爱吹妈妈,这下打开话匣子,再也停不住。
熟悉的句式回来了,“我妈XXXX”,“我妈OOOO”,这才是我最熟悉的那个宝妈男。今后只要多加鼓励,小心引导,他就会自然而然找回深入骨髓的亲子默契,他一直为他妈妈骄傲。
夜风吹着烧烤和啤酒特有的味道,我看他侃侃而谈,眼神灵动,波光潋滟。
一晃三年,我终于找回也留住了我最爱的他的样子。我成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