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便见他来不及招呼课室内的学子,面色深沉的一步一步朝外走了出去。
外面的翠娘,还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兀自悠闲地吟唱着。
看那沉浸的样子,似乎连严夫子已经站在她跟前立了好久都未曾注意到一般。
待她口中诗句又一次吟唱完毕,方听严夫子冷声呵斥:“哪里来的无知小儿,竟敢拿着别人的诗词到本夫子门前来卖弄,简直有辱斯文。”
听到严夫子的声音,翠娘心头一喜,慢悠悠睁开了双眼。
看到眼前人,小丫头一副没有听到他口中所言一般惊喜道:“呀,严夫子,您什么时候出来了?”
“难道我影响到您了?”
严夫子看着眼前小丫头这讨巧卖乖的样子,面上神色沉了沉。
“说,你口中方才所念诗句出自哪位学士之手?”
“方才?”翠娘继续装模作样,“方才那不过是我信口胡诌的段子罢了!
怎么,原来这就叫诗吗?我竟然也会作诗了!”
听她说的如此轻松,严夫子顿时皱起了眉,满脸的不敢置信。
“你说方才的诗句是你信口胡诌的?”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翠娘歪起脑袋,摆出一副‘小小诗句,信手拈来’的样子。
严夫子见她信誓旦旦不似作假,不由寒眉倒竖,沉默的捋起了胡子。
这时,眼见情况不对劲的许大海已经从位置上起来走到课室门口。
见严夫子一副不悦模样看着翠娘,担心翠娘惹了夫子不快。便赶紧过来挡在翠娘身前,双手抱拳朝严夫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夫子见谅,小妹年幼,不晓事理,还望夫子莫要与她计较。”
见许大海过来赔礼,严夫子落在翠娘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了然。
“你说她是你妹妹,难不成便是你那和离的姑姑的女儿,沈家翠娘?”
许大海默了一默,又朝严夫子鞠了一躬:“是。”
严夫子听罢,面上终于露出些好看的神色来:“原来如此,那便不奇怪了。”
许大海听到严夫子这话,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见严夫子没有继续为难,他便也只恭敬的站在那里,没有开口。
而后便见严夫子看着翠娘沉默片刻后朝她招了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翠娘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扬着小脑袋,笑眯眯的朝他走了过去。
等她走到严夫子跟前,严夫子眸色不明的看着她端出一副长者架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夫子问你,你方才说你口中诗句是你自创的?”
“嗯,当然!”翠娘看着他,一脸笃定。
听到她这回答,严夫子面上立时露出激动神色来,但还是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那你能跟夫子说说,你这诗里的意思吗?”
翠娘见严夫子已然上套,垂下脑袋,夸张的叹了口气。
严夫子看她小小年纪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由跟着皱了眉。
“这怎么还叹上气了?”
话一出口,严夫子好似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来。
“罢了罢了,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只是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往后万不可再把从别处听来的东西据为己有就是了。”
说着,严夫子便不再理会她,转身就要回课室。
站在翠娘旁边的许大海见了,心知翠娘惹了夫子不喜,连忙上前两步想要替翠娘向夫子赔罪。
不想他刚抬手抱拳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听身旁的小人儿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哎!不是我答不上来,实在是这首诗的含义太让人无奈了。”
许大海听得一愣,前面的严夫子也是听得脚步一顿,诧异的回过头来看着她。
翠娘见此,也不等严夫子再问,当即背着手重新摇头晃脑起来。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一个辛勤养蚕的妇人,为了生活每日起早贪黑养蚕缫丝,却依旧穿着最最朴素的衣裳。
然而她偶然进城,却发现城里那些穿着用蚕丝做成锦衣华服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同自己一般的养蚕人。
这个发现让她意识到世道的不公,以及为自己所处的阶级而感伤的心情。”
翠娘说完,缓步走到严夫子跟前站定下来,抬头看着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只是夫子您每日在学堂里为学子们授业解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怕是很难理解蚕农的艰辛。”
翠娘先前的话一出,不止严夫子,还有她身旁的大表哥以及簇拥在课室门口看热闹的学子们都被她的话狠狠地震撼到了。
就在众人纷纷朝她露出震惊且佩服的目光,都以为她会就此闭嘴,静待严夫子的赞美时。
不想那小丫头竟敢大言不惭的走到严夫子跟前,批判起德高望重的严夫子来。
面对翠娘的不敬言辞,学子们先是一惊又是一吓,原本细细低语好似蚊蝇振翅的声音在翠娘话音落地时瞬间静了下来。
一大群学子紧张的看着学堂外面大柳树下站着的一老一小,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生怕严夫子的怒火波及己身。
只是室内学子们不明白的道理,曾在现代生活了十几年的翠娘却是知道的。
她此刻面对的可不是一般人,是曾经连中三甲却因看不惯官场腐败便主动辞官的严夫子。
若此刻站在她跟前的是一般人,她或许会惹得对方不快。
但自己面对的是严夫子,那么一定不会激起严夫子的怒火。
果然,正当小丫头面含笑意,仰着脑袋背着一双小手静静地看着严夫子的时候,严夫子也正看着她。
就在大家都以为翠娘马上就要完了的时候,严夫子面上那满布皱纹的脸上皮肉竟不受控的抽动起来。
翠娘看着严夫子这越来越激动的神情,心头的把握也跟着越来越深。
不过片刻,就见僵立原地许久的严夫子终于动了动,停顿一下后竟直接上前一步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众学子看到向来克己复礼,言行有度的严夫子竟然在个三岁小丫头跟前蹲下来,都惊讶的张大了嘴。
这其中就有翠娘的堂哥——沈金生。
向来与翠娘不和,且先前几次三番在翠娘手上吃过亏的沈金生见状,心头的不满瞬间到达了顶峰。
但是此刻周围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只直愣愣的看着严夫子缓缓抬手扶着翠娘的手臂。
“老夫能不能理解蚕农的艰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小小年纪便能看见大家的不易。”
说着,便见严夫子眼含泪花朝她认可的点了点头。
“好孩子,你既有如此天赋,可想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虽你年岁尚幼,但可造之才从来不限于年龄长幼。
本夫子虽无大才,但如今尚能勉强授业于尔!
只不知你可愿到书院来,听老夫讲解一二?
待将来你有所成就,老夫也好借此出去卖弄,说你是老夫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严夫子此话一出,周围众学子再也把持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今儿个是什么情况?
向来眼高于顶的严夫子竟然主动开口要收一个三岁小女娃做学生,莫不是咱们听错了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找不到答案时,那边站在严夫子跟前终于等到严夫子说出这话的翠娘心头一喜,面上却露出为难神色。
“这个……可是……”
众人一听:什么?严夫子都要破格收你了,你还这个那个的,到底是有多不识好歹啊?
那边的学子们疑惑着窃窃私语时,这边的严夫子见翠娘犹豫不决,猜测其中定有隐情。
于是便见他凝眉询问道:“可是有何难处?”
翠娘抬头看他一眼,皱着小眉头道:“我娘说我尚且年幼,不如先在家学习女红。
况且家里今年收成不好,可能负担不了我的束脩。。”
严夫子一听此话,顿时怒了。
“读书习字与学习女红何曾冲突,两样都学又有何不可。”
“况且老夫既主动开口让你当老夫的学生,哪里还会再要你的束脩。”
严夫子说着,一下站起身来拉着翠娘道:“不如你先跟我进去,待今日下学之后老夫与你一道亲去你家,向你娘亲说明。”
“真的吗?”翠娘听得睁大了双眼。
严夫子看着她义正言辞:“老夫一把年纪,何至于诓骗你一个三岁幼童。
且你娘当初也是老夫手下门生,我既亲自上门开口,又何惧她不点头应允!”
“那好,那便多谢夫子了。”
小丫头听罢,立时干脆的应了声,速度之快,好似生怕严夫子反悔一般。
待她话音落下,便见她后退一步,双手抱拳毕恭毕敬的朝严夫子行了一礼。
“夫子再上,请受学生一拜。”
见眼前不过才三四岁的娃娃竟然这般识礼,严夫子没有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计,捋捋长须满意的点点头后便领着她往学堂里去了。
看到严夫子竟然把人领了过来,课室里的学子们是一个比一个惊讶。
待严夫子牵着翠娘走到课室门口,里面那些人才都反应过来,赶紧蜂拥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此时许大海也跟着严夫子和翠娘一道进了课室。
待他在位置上盘腿坐下来时,不大的一间课室里便响起了阵阵议论的声音。
严夫子刚收了新弟子,正是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与他们计较。
只见他又满意的看着翠娘点了点头后,方才收了眼中神色在课室内逡巡一圈,最后指了第一排许大海旁边的位置与她道。
“既然大海是你表哥,你便去挨着他坐吧。”
严夫子此话一出,又引得大家一通惊呼。
一直盯着翠娘的沈金生见状立刻不爽了:“夫子,您不是说第一排的位置是留给课业好的学子的吗?她一个小屁孩儿,且又才刚来,凭什么坐第一排!”
沈金生话音落下,平日总与他一道撒野捣乱的赵小顺立刻跟着起哄。
“就是啊夫子,您这一碗水可要端平哦!”
严夫子一听二人这话,面色立时沉了下来。
“她年纪最小个子又最矮,不坐前面坐哪里?
更何况她先前做的那首诗,你们有哪个有这水平?”
说着,严夫子将犀利的目光落到沈金生身上:“若是谁有意见,那便做出一首同样水平的诗来,我即刻让他坐前面来。”
严夫子此话一出,方才有意见的人立刻羞臊的闭嘴沉默下来。
看着沈金生吃了瘪,坐在离沈金生不远处的朱蛋蛋心头终于舒坦了几分,连初入学堂那股子坐立难安的抗拒心情都消失殆尽。
翠娘见严夫子三两句话将眼前那些小屁孩儿治的服服帖帖,才满意的走到大表哥旁边坐了下来。
等她在课室内坐下,她便也就正式成了大坝村书院严夫子唯一的亲选弟子。
书院外面不远处的桑树林里,穿着一身墨色劲装、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云影将今日发生在书院外面的一幕尽收眼底。
待到严夫子重新拿起案上的《论语》开始讲课时,他才转身消失在了桑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