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城,谢氏内宅。
寂静幽深的大宅中,谢老夫人崔氏刚做完今晨早课,由两个丫鬟扶着起身。
方才得了外间消息的尤嬷嬷凝神敛眸、神色恭谨的从外面进来,伸手从婢女手中扶过自家老夫人。
一边扶着她往外室走,一边垂首在她耳旁轻声道:“据派出去的人来报,云影确实去了大坝村。”
“可曾露面?”谢老夫人面上神色无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早已了然于心。
“未曾。”尤嬷嬷轻摇了下头,“只是远远的看着。”
谢老夫人未曾应声,微微点头后便沉默下来。
不消片刻,她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尤嬷嬷。
“云影没发现咱们派去的人?”
按理说,以云影的身手,发现有人跟踪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她派去的人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若说真没被对方察觉,她是不信的。
果然,谢老夫人此话刚落,便见尤嬷嬷抬起头来目光崇敬的看向她:“想要瞒过云影确实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尤嬷嬷简简单单一句话,确认了谢老夫人的猜想。
“不过小公子那边似乎也已经猜到您会派人跟着。所以探子来报时说云影在察觉了有人跟踪后也并未有所动作,反而还刻意露了行踪,好让咱们的人不至于跟丢。”
听到尤嬷嬷这话,谢老夫人感觉自己这张老脸像是被自己孙子打了一巴掌一般。
便见她摇摇头,无奈的呼出一口气来。
“罢了,他既没有刻意隐瞒,想必是抱了十分的决心。
你去将他叫来,有些事情也该是我们祖孙俩摊开来聊一聊的时候了。”
尤嬷嬷听了自家老夫人的吩咐,垂首轻声应了,待她将她扶到外间的八仙椅上坐了后方才叫了两个小丫头去请谢无患。
……
小丫头来请谢无患的时候,他正与孔禹丞在一处,听他汇报近几月江南地区谢氏铺子的账目。
听到下人说老夫人有请时,已然猜到祖母叫自己过去是为何事的他难得打断了孔禹丞。
“祖母有请,一山不敢耽搁。先生若是不急,还请在此稍候片刻。”
孔禹丞听罢也大致猜到了谢老夫人请小公子过去的目的,毕竟方才云影来与谢无患回话时,他就在一旁。
见谢无患着急,孔禹丞便笑着应道:“小公子自去便是。”
“嗯。”
见孔禹丞答应,谢无患也不与他过多客气,只点点头轻应一声后唤来云兴和邹嬷嬷,陪自己一道往谢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待一行人来到谢老夫人这边的时候,谢老夫人刚叫尤嬷嬷将已经留意许久的几位世交家小姐的画像取出来,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谢无患被云兴推进来的时候,目光从自家祖母手边那几卷画轴上一扫而过。
而后便见他面带恭敬笑容,朝谢老夫人行礼。
“祖母,您有事唤孙儿?”
“嗯。”谢老夫人看着他满脸慈爱的点点头,“我听尤嬷嬷说你近日总叫孔禹丞入府谈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让祖母担忧了,孙儿不曾遇到什么难事。”
“那就好。”谢老夫人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怜惜。
“你二叔暂代家主多年,一时半刻想让他将权利交出来,恐多有难处。
然而你又是谢氏长子嫡孙,纵使事态艰难,亦是不可不为。”
“自你父亲故去之后,我便将你养在身边,由此我自是更看重你。
但你二叔好歹是我亲生亲养的儿子,纵使他有许多过错,我对他却也不好太过偏颇,所以很多事情只能靠你自己。”
谢无患难得听到祖母与自己说这般直白的话。
若是以前,她定不会主动在他面前提及她与二叔之间的情分。
如今突然叫他过来,又主动与他说起这些,只怕言下之意并不如话里所说。
谢无患听了谢老夫人的话,思忖片刻方恭敬的勾了唇角,安慰谢老夫人道:“孙儿自是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祖母不必为此感到烦恼。”
听得谢无患此话,谢老夫人面色不由沉了沉。
看着谢无患皱眉沉默了好半晌亦没有等到他接下里的话。
便见谢老夫人皱眉抬手暗了暗眉心:“罢了,罢了,你明知这不是祖母本意,又何必说这些话来气我。
我嘴上说不会偏帮你,你就当真这般硬气,连半句商量的都不愿说?”
谢无患见祖母如此反应,他的目光又从案几上那几卷画轴上淡淡扫过,不由在心头庆幸,自己果然猜对了。
便见他面上露出越加恭敬的神色来,看向谢老夫人。
“自爹爹故去后,二叔便成了祖母唯一的孩子。且这些年以来,家中亲长相继离世,与祖母有血缘亲情的人亦是所剩不多。
孙儿知晓祖母最重血缘亲情,因此孙儿亦是不愿看着祖母在孙儿与二叔之间为难。”
听到他如此一说,谢老夫人脸上露出几分心痛神色。
便见她气愤的捶了几下心口,怒道:“你当真要气死我才甘心!”
一旁的尤嬷嬷见老夫人情绪激动起来,连忙过去帮她揉背顺气:“小公子有自己的考量,老夫人切莫气坏了身子。”
谢无患坐在一旁,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担忧,但却始终态度不改的道:“孙儿不敢。”
见自己气成这样,对方都不改口,谢老夫人深吸两口气,缓了缓自己的情绪,重新看向他,又气又心疼道。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
你是宁愿自己硬抗,也不愿说一句让我帮你的话。
你说你,小小年纪,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谢老夫人心疼的话音落下,谢无患微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罢了罢了,你既不愿开口,那便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说这话时,谢老夫人的情绪已经逐渐平和下来,看着眼前身形瘦削、脸色尚且还有些苍白的孙儿默了默。
“如今形势想必你心头很是清楚,若是没有外力相帮,仅凭你一人,恐怕很难将你二叔从谢氏完全踢出局。
我亦是知晓你心底为何不愿开口让我助你,不过是为了那个看似天真却满腹算计的小丫头。”
说着,谢老夫人心头想起先前从探子口中听来的关于自家孙儿在庄子上与那蚕户丫头之间的事情。
起先她听说那丫头不过三岁时,连她也以为那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出于对富贵之家的好奇才去接近一山。
只是待她从探子口中听说那丫头对无患事事讨好,处处算计之后,她才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
莫说那只是个未曾见过世面的蚕户丫头,就算是安州城大户人家的小姐,方才三岁之龄也是做不出那许多利用之事。
“不是祖母瞧不上她,实是那丫头实在可疑。小小年纪,若不是她家中有人刻意教导,她何至于生出那般多的心机?
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子,有何资格成为我堂堂谢氏的当家主母?”
谢无患听到翠娘在自家祖母心头的形象如此不堪,不由迫切的想要开口为她辩解。
“祖母,她没有,她只是……”只是比较早慧,想要努力让自己看重的人都过得好罢了。
谢无患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毕竟这样的理由多少有些让人无法信服。
而他跟前的谢老夫人见他语塞,便以为连他自己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便听她嗤笑道:“没错,她没有!她只是单纯的利用你,好让你成为她的靠山,成为她的助力,让她许家在村子有所依仗。”
谢无患听得崔氏此言,不由沉默的低下了头,犹豫片刻终是语气滞涩的开了口。
“孙儿觉得……她的所言所行尚在情理之中。”
“荒唐!”
谢无患此话一出口,谢老夫人气得‘啪’的一声重重拍在了案几上,险些将放在上面的茶杯给震到地上。
看着浅黄褐色的茶水从歪歪斜斜的杯子里泻出来时,谢无患不由再次沉默下来。
尤嬷嬷与邹嬷嬷见状赶紧上前,轻手轻脚的将杯子及溢出来的茶水收拾干净了退了下去。
此时的谢老夫人面色亦是变得严肃起来,只见她看着谢无患道:“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总之这件事情我不答应。”
说着,她将一旁溅上了几点茶水的一卷画轴拿起来往谢无患怀里一扔,道。
“这是我为你挑选的几名门户相当的女子,她们的母家与我们谢氏亦有多年交情。
若你还想将谢氏的大权收回来,就需得为自己多寻几家可靠助力。
过了明年八月,你便过了黄口之龄,虽然成亲算早,但定亲却是恰好。早些把婚事定下来,也好让自己行事更加便利。
你把画卷拿回去仔细看看,有结果了再来与我说。”
说完,谢老夫人便看向一旁,大有不想再与他多言之意。
谢无患见状,缓缓垂眸看向落在自己怀里的卷轴,将它拾起来转手递给了云兴。
“孙儿不会看的,还望祖母谅解。”
谢无患此话一出,谢老夫人瞬间转过头来,目光惊讶的看着他,好似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孙子的脾性一般。
“孙儿拖着这样一副身子活到如今已是万幸,祖母不答应也无妨,孙儿自此也不必再抱有去祸害人家的念头。
从今往后,孙儿会克己守礼,谨守本分,不再做任何惹祖母生气的事。
只是祖母也莫要再劝孙儿娶妻纳妾了。”
双目圆瞪看着谢无患的谢老夫人被他后面这段话惊得彻底愣住。
待过了好半晌,方见她终于反应过来一般,‘腾’的站起身来,抬手指着他:“你!”
只是不管谢老夫人此时是何反应,谢无患都无心再在此处停留下去。
便见他面上神色越发恭敬的看着地上,与谢老夫人道:“孔先生还等着孙儿,祖母好生休息,孙儿告退。”
话音落下,便见他自行按下扶手上的机关,转身往外行去。
云兴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画轴,恭敬的朝谢老夫人行礼后转身追了上去。
就在大家都以为今日这场谈话就这般不了了之时,已然走到门口的谢无患身后,终于传来了谢老夫人苍老却又无奈的声音。
“罢了、罢了。”
听得此语,谢无患不由停下脚步。
便听身后接着传来崔氏的声音:“你既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十年,我给你十年时间。若你能在十年间全权掌握谢氏,我便遂了你的心意。”
崔氏能这么快松口,谢无患是未曾想到的。
已经走到门外的他,一时说不出心头是何情绪。
见他停下动作,谢老夫人亦是正了身姿,上前两步,看着被宽大轮椅挡住的身影,继续道。
“只是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亦有我的条件。
我要你在这十年间你不得与她相见。
若你能够办到,届时我便践行我的诺言,迎她进门。
可你若失信或是未能完全将谢氏大权收回,那你也别怪祖母狠心,将她送到你永远也寻不到的地方,此生与你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