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夸父指尖勾着本无字账簿往半空一抛，纸页哗啦啦翻卷如蝶纷飞。

朱焰也从旁边的账簿架子上抽出一本，可是在他手中就依旧只是白纸，便又扔了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这几千年来，所有上天庭的堕仙，你这里是不是都有记录？”

“有是有，不过那些被贬下凡的仙，跟凡人无异，在轮回里滚过百八十遭，魂魄早磨成齑粉了，可不一定能找到。你寻他们作甚？”夸父百无聊赖地抽出一本又一本，扫过几眼就扔在脚边，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他一边扔，旁边一边有人捡，突然夸父暴起踹翻书堆：“啧！你们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老子刚从那边拿出来的，就你们勤快，又给老子收拾回去了？！现在都不知道看到哪本了！旁边就没有柜子可以放吗？”

“大......大人......可是这个架子写的就是专门放这类账簿的......”正趴在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账簿的马面，颤抖着指向了书架上金箔标签。

夸父咬着牙，扶额说不出话来，朱焰趁机问道：“你可知人间有一御灵阁，专门捉妖炼丹。”

夸父挥了挥手，索性也不找了，瘫回石座，沾着血迹的靴尖悬空晃荡：“嗯，听说过，不过人间这种什么教啊，阁的多了去了，你方唱罢我登台，没几个有真本事的。”

朱焰按住他乱晃的膝盖，一脸认真地说：“可是这御灵阁已经存在千年，那阁主绝非寻常之辈。”

“那也不一定是堕仙吧。”夸父腿不能晃了，就开始晃头，“想长生不入轮回的方法很多的，最简单的移魂大法，凡人修炼到中阶就能掌握了。说不定就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老道姑，在人间招摇撞骗罢了。”

“若真是凡人，千年游荡于凡尘不入轮回——”朱焰按着他膝盖的手掌加了三分力度，“你们冥府也不管吗？”

夸父这才睁开了眼，咧嘴对着朱焰笑说：“诶，你看你这话说的，天道酬勤，人家辛苦修炼，凭本事躲过的阴差，再穷追不舍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而且我们这天天都人满为患了，奈何桥都快踩塌了，也不差这一个人。当初女娲娘娘捏这些泥人不过是图个新鲜，给了他们一块地方自生自灭，他们可倒好，这家伙比雨后笋子长得还快。我这幽冥殿你也瞧见了......”他挥袖扫过满室狼藉，鬼吏们正撅着屁股满地捡账册，“就这么几个蠢材，忙都忙不过来......”

朱焰懒得听他抱怨，四下环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夸父身下已经磨到光滑的巨型石座上：“次焰山多玉石，其中以榴花石最为出名。色艳而质润，随心能易状，更能生无边幻象于无形。我那里正好有一块上古留下来的，跟你这石座倒是差不多大，不知......”

夸父一听榴花石，瞬间坐直了腰，眼睛里投射出了贪婪的目光，“牛头马面，去，别捡了！让那些小鬼都别闲着了，把这千年来所有堕仙的名单整理出来再去投胎！”

这时，一个阴差正气喘吁吁从门口跑了进来，“又怎么了？慌慌张张，把头先安上！”

“大人，又出事了！轮回台那边有几个刚死的道士打起来了，把好几个死鬼挤到畜生道里去了。”

“唉，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杀了！都杀了！到了冥界还敢生事，真是活腻了。”夸父似是已经司空见惯，摆了摆手，漫不经心掸落袍角血珠。

“已经处理了，只是......”那阴差哆哆嗦嗦递过来几只竹签，“小贵人也被挤进去了。”

“小贵人是谁？”朱焰看那阴差紧张的样子有些好奇，刚要探头去看那竹签上写的名字，转眼瞥到了夸父的表情，瞬间明了。

“他进了哪条道！”朱焰一把抢过那只竹签，只见上书几个字：

西岳城北一狸奴

“白毛煞，别紧张嘛。这做人时间久了，换换口味也挺好的......”

未等他说完，朱焰便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了幽冥殿。

西岳城地处王国西境，因紧邻一西山峰而得名，山上有一道观，名西山观，观中有修行者，取名为西山教。虽是低门小观，但是教内倒也都是一心修行的正派弟子。

为首的江道长年近古稀，仍未有得道之势，观其道内，也都是平庸之辈。便在今年想选一天灵根的徒弟，做自己的关门弟子，将道法倾授，希望西山教能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朱焰抱着寻来的黑猫小七，坐在道口的凉茶摊听完了说书先生的这番话，便打定了主意，此番要上山学习凡人的道法，方便将来隐于世间，陪小七终老，至少一世也好。

毕竟御灵阁那些疯子，如过境蝗虫一般，扰得人不得安宁，自己是如何也不想再见第二次了。

“小七！”朱焰突然按住窜出的黑猫，“再追老鼠，今晚就自己睡地上去！别想再上我的床。”黑猫不甘心地缩回爪子，琥珀色眼瞳倒映着他挑刺的银箸，“别急，小心刺，来，这块，已经给你挑好了，慢点吃。”

“你看你的毛，刚给你洗过澡，又去土里滚，现在成花猫了。”

“别拿你这双眼睛瞪我，不过是剪剪指甲。当初不是砍头都不怕，现在装什么可怜样。”

自从胡小七变成了这只油光水滑的小黑猫，朱焰反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不用再时刻担心它会暴露在危险中。如果不是夸父说畜生不算因果，朱焰简直希望它永世都保持这个样子，一直到回山。

一人一猫走了五天五夜，终于到了西山观下。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一座小小的道观隐藏于云雾缭绕的峰顶。

道观存在的时间不短，由于年久未修显得十分破败，山壁与道观外墙近乎连成一体，看起来摇摇欲坠。门口的牌坊只能隐约还能辨别出“西山观”三个字，门楣也缺了角，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青黛色茅草。

在道观外竖立着一块记载功德的木牌，数额并不多，但捐的人数倒是不少，前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晰，越往后面字越来越大，人名却是越来越少，最末一行“王李氏捐铜钱三文”的刻痕，看上去也有些年月了。朱红色的院墙早已经坍塌，两扇大门歪倒在一旁，迎接着山下而来的香客。

进入观内，正对着便是三清殿，里面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的木像，局促得挤在一臂宽的神堂上。

原本鲜艳的颜色，如今已经好似褪了色的年画，彩漆剥落处露出虫蛀的木胎，供桌上香炉歪斜，袅袅青烟之中也完全没有仙官的半分风采。

两边的厢房各有一座小殿，应该是道士们的居所。

“喂，你是来上香的嘛？香火就在旁边的桌子上，自己拿吧。一人三支，别拿多了！功德箱在角落里。”

一位趿拉着破布鞋的中年道士挠着后背踱来，正好看见踏进门来的朱焰。

“这位道长，在下听闻西山观中的江道长正在招收关门弟子，特来拜师。”

那中年道士上下打量了朱焰一番，“你......要修道？”

“是。”

那道士将木枝在破洞的道袍上蹭了蹭，指天说道：“修道可不是闹着玩，今日上山，明日就想着下山。得清心寡欲，道心坚定，斩红尘、断俗念，无上无极，观自念而无异心。你这般俊俏后生，怎么能耐得住这寂寞？你可想着几十年光阴扑在修炼上，也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飞升？”

朱焰坚定地点了点头，心想：就算自己真能飞升，南天门也没人敢来接吧？神君入红尘，是大忌，看来还得小心些，别练过了头，真让天上那群老头子看了笑话。

那中年道士仍在喋喋不休，说是在劝朱焰，听起来更像是顾影自怜。这时后院跑出一鹤发鸡皮的老者，嘴里念叨着“无量天尊”，就把那道士推开，枯枝般的手死死钳住朱焰腕骨，眉目间可见喜色。

“是了是了！就是你了！天选之人！好徒儿！为师可苦等你多日了呀！”

这老道士瘦骨嶙峋，脸型削长，五官棱角分明，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凌厉。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松松垮垮得披在身上，衣襟随风轻轻摇曳，倒是颇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腰间系着一根麻绳，简单束起袍子，脚踏一双布鞋，鞋底沾满了泥土与草屑。

“师父，他就是你前几日说的天选之人？”旁边的中年道士，攥着秃毛拂尘嘀咕，“这么年轻，真能做您的关门弟子么？您别忘了小师弟就是因为贪恋红尘，才入道几年就又下山还俗了！白费了您的心血。”

“他不一样！为师能看得出，他眼中并无对红尘的眷恋，而且天尊托梦，说这几日会有天选之人入我道门，让为师一定不要误了良机。”老道长说完，虔诚地燃了三支清香，颤颤巍巍对着道观内附上青苔的木像一扣三拜。

可是天尊远在三十三重天，多少香火鼎盛的大道观都顾不过来，怎么会给这一个时日无多的老道士托梦。

朱焰碾碎掌心已经黯淡无光的榴花石，齑粉混入香灰腾起青烟，盘旋而上。

老道浑浊的眼珠蓦地发亮：“瞧瞧！青龙绕梁！好兆头！好兆头！”

西山教的拜师仪式非常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草草写成的拜师帖，于三清前三礼九叩，再听老道士念完一长串清规戒律，这师徒便是成了。

正常弟子入道，先要跟师三年，保举传度。传度过后，方为由凡入圣，上了第一阶梯，名曰道童，这时才有道名、字辈，之后还有受錄，奏职，道法传承。

可是朱焰等不及，老道士更等不及，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剩下几年，将朱焰看做是自己最后的希望，若是他真如天尊所说，是天选之人，那说不定自己还真能熬到他飞升那日，作为授业恩师，也能得道升天。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老道终日将其带在身侧，教他炼丹、炼器，传习符箓、咒法、丹药、法经，可谓是倾囊相授。

虽然这些术法在朱焰看来，如同孩童把戏一般，但他学起来很是认真，即使面对老道士的训诫，也会觉得很是有趣。

自从他出世后，不过一日，老山神就消散在山巅，从来没有人将他带在身边，如此悉心教导。

而且他神力承于天地，一跃便可乘风驾雾，一念之间，或霞光万丈，或电闪雷鸣；挥手可平山海，屈指能生万物。如今成了肉体凡胎，才知道凡人想要获得些许天地灵力护佑，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就算最简单的隐身咒，也要先亲手将符纸画好，稍微有一笔画错，整张符就可能差之千里，甚至引火上身。而符纸又只能从几大道观花真金白银买来，一张就要花费平常百姓一个月的口粮，而且像西山教这种小道观，就算是有钱也分不到太多份额，所以道中师兄弟都将符纸看得比金玉还贵重，轻易不敢以朱砂点之。

有了符纸，还要学习各种手诀指法，向来言出法随的朱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为了能隐息一瞬，需要费这么大力气，把手指弯成各种形状来掐诀结印，嘴里还要默念那些拗口的咒语，就是为了求各位祖师神仙出手相助。

“师父，那我们念半天，如果祖师不显灵，这咒就没用了？”朱焰之前以为，他们凡人的术法跟妖法一样，是引天地灵气于自身所用，可以随心所欲。

结果学了半天才知道，这些修道之人，不过是从天宫借力，还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诉说清楚，等着哪个过路的仙君发发善心，帮上一把。

老道士拿着拂尘打了朱焰脑袋一下，吹着胡子说道：“不显灵，你就一直念到显灵啊！急急如律令，多念几遍，祖师爷知道，你这边事态更紧急，肯定会先赶来救你的。”

“那我们手上捻诀又是为了什么？祖师还能看见我们手势对不对？”

“又说胡话！”拂尘柄敲在朽木桌上震得茶盏乱跳，“人天一体，阴阳五行皆集于股掌之间。昨日刚教过你，一指百诀，双掌之上又有八卦、五行、九宫、十二辰、北斗、南斗、二十八宿......会此之道，参此之理，则二气不在二气，而在吾身。五行不在五行，亦在吾身。吹而为风，运而为雷，嘘而为云，呵而为雨，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种种皆心内物质之。由此达到天人合一，便可呼召万灵。”

“哦......”

二人正在丹房打坐对谈，忽听窗外有人唤朱焰的名字，朱焰推开纸窗，看到那中年道士正怒气冲冲地抓着小七的脖子，将其怼到了朱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