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春的月夜,银河低垂,皓月当空,朱焰盘膝坐于东院那棵古老的杏花树下,衣衫被夜露浸得凉涔涔,支着头靠在二人平日里讲经论道时的案几上。
今日小七去老宅赴家宴,他便自己打坐休息,独享清静。晚风拂过人间,细小而洁白的花瓣,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晶莹剔透,蝉鸣在墙根处断断续续,衬得这夜愈发空寂。
只是这和谐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喧闹又将朱焰拉回了凡尘。睁开眼只见到一个身影混杂在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之中,一闪身就冲进了东厢房里,紧接着就传来婆子们的惊叫。
习以为常的朱焰,叹了口气,拂去肩头落花,摇起折扇,慢悠悠走进了屋内,踩过一地碎瓷片。
婆子们见他进来,也就松了一口气,为首的杨嬷嬷哭丧着脸,冲上前来:“先生,您快劝劝七少爷吧!这......这又是要胡闹起来了!”
朱焰瞥了胡小七一眼,他手里正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刃口紧贴着后颈那绺乌亮的长生辫,身旁两个婆子死死扣住他腕子,吓得脸色惨白。
“说说吧。”朱焰摆手挥退众人,嬷嬷们如释重负,忙退出了厢房,留下二人相对而立。
“今日回老宅,做文章比不过我,胡老五就开始针对我,说我留辫子还穿耳洞,越长越像女儿家,还叫我......”小七梗着脖子,剪刀随喘息微微发颤,“叫我胡七妹。”
“就因为这你就要把辫子剪了?”朱焰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把耳朵先割了?”
“也不是因为他说我,是因为我刚冲过去,他就揪住我的辫子,揪得我动弹不得,狠狠踹了我好几脚。”胡小七在他面前彻底没了脾气,扔了剪刀,委屈巴巴跪在他腿边,“这长辫跟尾巴一样,没用还碍事,趁早剪了,下次我束了发去,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你有这辫子,人家揪你辫子;你若没有了辫子,人家就不能揪你脖子?君子无能怨自修,你怎么就不想想,是自己艺不如人,强加练习,精进武艺,光想着靠外在改变?”朱焰声音凌厉,“就好像给了你太极剑,说剑太长不方便;给你尊神刀,又说刀刃太重挥不稳;自己能力不够还要怨兵器。”
小七鼓起腮帮,仍是不甘心地抱住朱焰的大腿:“可是我带着这累赘,连他身子都没靠近,他就已经抓住我把柄。”
“无稽之谈。”朱焰随手拿起一片花瓣,轻盈掷出,廊下的一盏灯笼应声而灭,“你若是有本事,又何须近身?”
胡小七第一次见到朱焰使这功夫,目瞪口呆,不自觉地鼓起掌来。
“你当为师桥下卖艺的么?鼓什么掌呢?要不要再给我扔两个铜板?”朱焰无奈看着他。
“先生,弟子只知道先生学富五车,怎么不知道您还会功夫!”胡小七对于朱焰的崇拜更加深了一层。
朱焰脱口而出:“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胡小七闻言,眼神有些落寞,“先生对我,还有这么多秘密吗?”
朱焰并不看他,望向窗外洒进来的斑驳月影,“你对我就没有秘密吗?”
“弟子对先生一片赤诚之心,苍天可鉴!”胡小七三指竖起,正对上天,信誓旦旦地说。
“是嘛——”朱焰嘴角翘起,眉眼带笑,“那把你写的那本《抒怀录》拿来给为师一鉴?君子坦荡荡,若是一片赤忱,又何必每日避开我写,还锁在柜子里?”
胡小七一愣,涨红着脸说:“那个......那个是......”
“行了,我也不想知道,每个人内心总要留一块自己的地方。你的秘密我不问,我的,你也不懂。”朱焰丢过来一块温热的手帕,“今日饮了酒,免了你的夜读,早点沐浴睡觉,明日早起补上。房间里给你点了安神香,温着醒酒汤,记得睡前喝掉。”
“先生!”见朱焰起身要走,胡小七扯住他的衣角,扬起因醉了酒而泛红的眼尾,“求先生也教我这飞花摘叶伤人的功夫,下次我遇见大房和二房,若是再口出狂言,百步之外我就打烂他们的嘴!”
“一篇上等策论,教你一句口诀,什么时候能全学会,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朱焰说着,转身离开,“这些属于取巧的功夫,你若是真想打赢,还是多练练拳脚。明日去给你找个沙袋,背文时边背边练。”
“多谢先生!”
贡举三年一开科,自上次胡家长孙科举失利,弃文从商后,胡小七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兄长很快也到了推举的年份。
胡家老太爷对此次科举给予厚望,不仅亲自出钱,打点府衙上下,将几个孩子的名姓加到了推举名单里。更是将一间离岛上的祖宅借给了三个儿子,让他们把要参加科举的孩子都送到岛上住一年,趁着考试前好好定定心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棠梨还未抽芽,乌木箱笼已摞满胡三老爷家的正厅。
“夫人呐,小七是去读书,不是离家出走。”胡老爷看着王夫人仍在指挥人往外搬箱子,连连摇头,“那宅子里吃穿用度都有,跟咱们家比是寒酸了一点,但比起普通老百姓家还是绰绰有余的,亏待不了小七。”
“这也没有很多吧......”王夫人摇着团扇,指指点点,“这一箱子是书;这箱子是衣服,春夏秋冬的都在里面;这箱子是被褥,那老宅子里都多久没住人了,备不住都发霉了,还是自己带的放心;还有岛上湿气重,小七皮肤嫩,长了疹子还怎么读书?祛湿膏总得多带些......”
王夫人正数着,胡小七携着满身松墨香跨进门槛,看见这满满几箱子,不禁笑道:“娘,您要把我扫地出门啊?给妹妹准备嫁妆都没这么多吧!”
朱焰也眉头紧蹙,叹了口气:“夫人,七少爷是去苦读,不是去享乐,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
王夫人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几个大箱子,又被朱焰一个一个盖上盖子,打回原形,痛心疾首。
“这箱子书很多七少爷都已经背熟了,我已经挑好了需要带去岛上的书,这箱子可以不用;衣服,春夏秋冬各有五件换洗的即可,其他都不要;这箱子吃食还有酒,统统不能带,还有......”
“都听先生安排,那先生看看,这两个书童,是不是也只能带一个去啊......”直到他一一验过了,王夫人才攥紧团扇,小心试探,“这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认字不少,身体健康,口齿伶俐,体力还好,背个书箱跑个几十里面不改色,心不跳。”
朱焰驻足在那对孪生书童前:“一个都不要。”
这下王夫人和胡老爷都有些错愕,“都......都不要?那......那......那要是......”
“有我陪七少爷去,宅子里也有几个侍奉的,足够了。”
王夫人还待解释,朱焰行了拜礼,“少爷,该去温书了。”
朱焰刚迈出门,就被慌慌张张跑进正厅的小厮迎头撞上,朱焰倒是稳稳立在原地,那小厮被撞得摔了一个跟头,感觉像撞到了一堵墙上一样。
小厮捂着额头瘫坐时,胡小七已横挡在朱焰身前:“莽撞东西!内宅之中禁疾行,你跟的是哪个管事的,懂不懂规矩!先生一介文弱书生,怎得禁得起你这般冲撞!若是伤到了先生,把你这身皮都扒了!”
"少爷恕罪!"小厮膝行后退,趴在地上,声音发抖,“老爷,布庄里来了几个捉妖师,说是御灵阁派来在梓州府收妖的,路过咱们布庄说庄子内有妖气,挨个织布女工盘查,说要是找不到妖精,就不让我们开工,已经在布庄坐了一天了。”
“捉妖师?布庄里怎么会有妖?”听到御灵阁三个字,朱焰已经开始紧张了,自从那回在周朝因为使出妖法而被小七亲手所杀,后面几世他几乎没有再露出过妖力,即便是有迫不得已的时候,也是用极微弱的妖法,凡人根本察觉不到,怎么会又招惹上这些人。
“先生不必担心。”胡老爷倒是一脸从容,“什么妖气,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妖,老夫这把年纪,走南闯北还没见过妖呢!比妖精还可恶的人,老夫倒是见得多了。这群捉妖师,打着御灵阁的招牌,其实都是些地皮无赖,拿着这个理由,专门找梓州府里的大商户,讨些“辛苦钱”。周围好几个庄子都已经被他们找过了,要是不给就每天过来捣乱,扰得人不得安生,更别说做生意了。”
胡小七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事,愤慨道:“这群泼皮无赖,爹,我去报官把他们赶走!”
“回来!”胡老爷赶忙拦下了说话就要冲出门的小七,“报官若是有用,他们怎么可能还这么猖獗?这些人每年也会给御灵阁上贡,拿到些下等的丹药,再进贡给当地的官府。官府得了好处,自然也就不会管他们的事。梓州府的知府还给他们发了特别行动令,相当于朝廷在民间的助力,帮助维护民间安定。”
胡小七饱读诗书,自然也知道历朝历代贪腐之风,屡禁不止,也并非本朝的新鲜事。自己决定科考做官,也是立志于改变翔殷国黑暗的官场现状。只是自己现在尚属于一介平民,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握紧双手,青筋暴起,锤在了门框上。
“行了,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事情,快去温书。等你金榜题名,去了京城里做大官,咱们家就再也不用受这个窝囊气了!”王夫人走上前,本来想拍拍他的肩,然而不知不觉,他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出了一头去,只好顺着小七的背轻抚安慰道。
朱焰一听,只是江湖骗术,松了一口气,带着小七回了东院,出了门还能听到胡老爷跟小厮对话的声音。
胡老爷:“大房、二房那边,他们去过了吗?”
小厮:“回老爷,去过了,他们就是从下面一路要饭要到咱们这的。”
胡老爷:“那就按他们两家给的数去准备吧。”
小厮:“老爷,管家已经按同样的银两给他们了,但是那群人说,咱们这布庄比他们两家都大,找起妖精来更费时间,还是赖着不走。”
胡老爷:“呸!腌臜无赖货!贪得无厌!”
王夫人:“行了老爷,世道如此,骂也没用,赶紧再加一百两,把他们赶走得了。这批工要的可紧,织完还要绣,得趁着雨季来之前赶紧做完。”
胡老爷:“去,给他们再加一百两,最多一百两!让管家一点点给他们加,别让他们看出来咱们着急。”
小厮:“是!小的这就回去告诉管家。”
这个小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然而却是在胡小七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意识到权利才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有了权力,就拥有了一切。
从此更加发愤图强,都不需要朱焰鞭策,整个人对学习的热情高涨到了极点。更是第一个搬去祖宅的胡家少爷,占了一间最偏僻的院子,从四书五经到诗词歌赋,从经史子集到时务策论,日夜苦读。
而大房、二房家的老三和老四,也在胡老太爷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也搬去了祖宅,两个人光是带着的书童、侍女、厨娘、管家零零散散加起来,都要超过二十个人了。原本冷冷清清的祖宅,瞬间炸了锅,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