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胡小七又惊又喜,慌忙将掉落的那本书,胡乱塞进桌旁书架的暗格里。正欲起身相迎,忽觉腿间狼藉未净,耳垂瞬间涨得通红,慌忙垂首跪伏于门边,素色衣摆堪堪掩住那片深色濡痕。
朱焰绕湖三百圈后,还是自我开解好了,想明白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小七远离痛苦,尽快还清因果,神魂归位。
他轮回数世,难免染尘世烟火,扪心自问,即便是他这只狐狸精成了魔,自己又如何能弃他于不顾?千年相伴,如今又已经剖白了自己的心意,便也释怀,前路即使刀山火海,自己也是要一直站在他身后,提灯执剑,护他前行。
他特意去小厨房,亲手给胡小七做了阳春面和几道小菜,准备像往常一样来叫他起床,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他端端正正跪在门口。
衣衫褶皱未换,昨日的掌痕在晨光中微微发肿,中衣领口歪斜处隐约透出锁骨上打斗留下的淤青。旁边的书案上翻开着几本古籍,纸上墨迹被津液晕开,书页也被压得皱起一角。
“你这是?”朱焰暗自懊悔,难道是昨夜话说太重,让这小狐狸胡思乱想,一夜没睡?
胡小七睫羽低垂,声音又软又腻,和昨日老五面前判若两人,“先生可还生小七的气?”
“生你的气?”朱焰错身绕过他,白瓷碗落在紫檀案上,一边给他将杂乱的书桌清理干净,一边低沉嗓音中满是无奈:“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死板迂腐,教不得你这些心机盘算,留在你身边还有什么用呢?平白惹得少爷不快罢了,倒不如趁早——”
话音未落,膝头忽地一沉。少年膝行两步环住他的腿,面颊贴着锦缎仰起,喉间哽咽:“先生!先生,是小七的错,求先生别离开我!小七愚钝,将来需要先生指点的路还长着呢,求先生不要厌弃了小七。先生不喜,小七以后不做便是!”
朱焰手中狼毫笔轻挑他下颌,斜睨着他这副装出来的可怜样,桃花眼中溢出淡淡的笑意,“当初,嫌我管束太严,说我厌弃你,巴不得让为师回山清修;如今怎得又来缠人,还不让我离开了呢?”少年鼻息透过锦袍,扫得朱焰有些痒痒的,不觉笑道:“我们的小少爷可真是难伺候。”
“先生......先生......别走......”胡小七的脸颊紧贴在朱焰的腿上,隔着布料贪婪地感受着对方的温度。
“还不松手?我若是想走,你今日还能看见我吗?”朱焰揉了揉小七杂乱的头发,“且去梳洗,我把面拿回去热一下,收拾妥当到侧厅共膳。啧,快起来。”
待脚步声渐远,胡小七才掀起袍角细看一眼□□,从外面并看不出什么异常,松了一口气,赶忙钻进了浴室。
再入侧厅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织锦常服,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玉带,晨间散落的墨发此刻尽数束于银冠,不再似早上那般狼狈,看起来清雅不凡。而朱焰正端坐檀木案几前斟茶,见他撩帘而入,微微颔首,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指尖抚过少年微肿的颊侧,朱焰声音温润:“还疼么?”
胡小七垂首搅动碗中细面,轻轻摇头,“一点都不疼。”
“小七,昨天是为师不对,我想过了,若想在凡世立足,靠君子之言未免单薄,有时候,你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你要出人头地,要大权在握,便要心狠手辣,顾不得旁人如何说。”胡小七吃着饭,他就拿来祛红的药膏给他轻点在脸颊,声音从小七耳后传来,深沉又富有磁性,“所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我可能无法护你安危,但是我能保证,会陪你到生命尽头,减少你这一路上的痛苦。”
胡小七舔了舔开裂的唇角,扭头对着朱焰说道:“只要有先生陪我,便是黄泉路,刀山火海亦如坦途。”
呵,黄泉路。朱焰暗道,这条路,可不就是黄泉路么。
“昨夜,你就在书房睡了一夜吗?”解开了心结,朱焰便开始与他闲聊起来。
胡小七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嗯,我还做梦了呢!”
“哦?”朱焰拇指上的玉扳指擦过他耳垂晃动的狐尾木环,见其调正了一些,“梦到什么了?”
胡小七呼吸一滞,突然想到梦里的旖旎春光,鲜血瞬间上涌,一张俊秀的脸蛋涨得通红,“我.....记不清了。”
“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么?”朱焰见他耳尖红透,起了逗弄之心,饶有兴趣地倾身于快把头扎进碗里的胡小七。
胡小七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大概......好像......是我在东院那棵杏树下。”
“哦。”朱焰看似无意地问道,“那......梦里有我吗?”
“没有!不,有...有的。”小七掩在长袖下的双手死死抠着银筷,若是普通的木筷,现在估计已经被他扣断了。
朱焰意味深长地望着小七,“有你,有我,在杏树下......那......做什么呢?”
胡小七感觉刚刚药膏的凉意已经抵不住脸颊的滚烫,大脑一片空白,一时连谎话都编不出来,支支吾吾:“可能......可能是......”
“读书吧?”朱焰微微笑看他,“在树下讲学,不是我们常做的事情么?真是长进了,现在做梦都不忘学习,为师深感欣慰啊!”
“对......对......先生在给弟子......答疑解惑......”胡小七连连点头,生怕露出破绽被朱焰发现。
“哦?小七有什么疑惑,还要去梦里问?为师这不是就在这?”朱焰挑眉,抬手去捏胡小七涨红的脸颊,“怎么耳朵这么红?脸也这么红?可是昨夜着了凉,生病了?”
胡小七霎时从座位上弹起,整个人站得比木头还直,“先生,我吃好了,我先去......写文章了,昨夜那篇还没写完,我去重新写一张......”
冬去春来,春风拂过这块被遗忘的小岛,冷寂的祖宅在这温柔的呼唤中苏醒。湖边的垂柳争先恐后地抽出嫩绿的新芽,冰雪消融汇成的溪流裹挟落英汇入碧潭,几尾银鱼倏尔惊散,搅碎一池浮光。
溪边,各种野花竞相开放,色彩斑斓,虽无名却以最绚烂的方式宣告着春天的到来。蜜蜂和蝴蝶在花间穿梭,一片繁花盛景,远远瞧着,像胡家布坊里最精致的刺绣图画。
随着气温的回升,蛰伏的生灵破土而出。鸟儿们在枝头欢快地唱歌,清脆悦耳,它们或展翅高飞,或低头呢喃,用各自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伴侣的渴望。兔子在草丛中跳跃嬉戏,偶尔停下来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芬芳,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春天到来的欣喜和自己最原始欲望的苏醒。
整个孤岛上感觉充满着求偶的气息,尤其是苦了偏居一隅的胡小七,因为住得最远,所以四周也最空旷,每日窗下聚集着野猫野狗,白天嬉戏打闹,晚上就萦绕着各种凄厉哀怨的叫声,野猫在房顶踏瓦挠墙,黄犬对着月轮彻夜长嚎。
胡小七听着仿佛就在自己头顶的猫叫声,无法理解这种骇人的声音竟然能吸引来公猫,并且,还不止一对。这些春心萌动的小动物专门挑他的屋檐下,夜夜缠绵,听得胡小七心里也如同猫抓,整夜整夜裹紧被子数更漏。
春季岛上花开灿烂,胡老太爷带着三个儿子和儿媳,也来探望胡家备考的三个孙子,在祖宅里办了一场春宴。老五自从上岛后,就被小七打了一顿,已经很久没有来招惹过他,宴席上也是躲得远远的。只有老三还是时不时呛他两句,逼他喝了好几坛子酒才算罢休。
胡小七醉醺醺地回到了偏院,见朱焰的房间里灯还亮着,知道他还在等自己回来,摆摆手让送他回来的小厮离开,自己规规矩矩站在门前,轻轻唤了一声。
“先生。”
“回来了?”屋里传来朱焰的脚步声。
“先生且慢!”胡小七扶着影壁轻喘,银冠早歪在肩头,酒气混着汗意,他盯着窗纸上那道挺拔的剪影,心内躁动难安,不敢再见那人的面容,“今日酒醉,不便让先生看见这副丑态,隔门与先生请安,先生也早些休息吧。”
止步于门前的朱焰,看着胡小七在门上的倒影摇摇晃晃渐远,还是有些不放心,洗手去旁边的小厨房煮了一壶醒酒汤,给他端去了房间。
执灯转出屏风时,却看到满地书卷间蜷着个人,双颊酡红,额头沁着汗珠,嘴里念念叨叨些什么。
这场景,朱焰却是再熟悉不过,当年在将军府,那个初一的夜晚,见到胡小七发病时,就是这副模样。这不是简单的醉酒,一定是被人下了药。
只是现在顾不得思考下药的是谁,朱焰快步走过去,将他抱到了床上,揽在怀中,轻抚着他的后背。但是这番举动,对胡小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本来就日思夜想的人儿,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还紧紧将自己环在胸前,掌心的温度灼烧着后脊,整个人被圈在了他的身体里,难以动弹。
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直冲鼻腔,梦里那些荒唐念想,如今已经变成了某种浓浓的欲望。残存的理智促使胡小七皱起眉头,用手使劲推着他的胸口。
只是醉了酒的身体使不上一点力气,反而更像是在他胸口抚摸,透过衣衫触碰到那坚硬的胸膛,下身便燥热难忍到不行,不明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连胡小七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声音,还真是用来吸引“公猫”。
“好热......好热......”眼神迷离的胡小七,使劲扯着自己的衣服,已经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单衣,将大半个胸膛裸露了出来。
看着他唇似朱砂轻染,面若桃花晕红,眼如波光带雾,眉似细柳含颦。朱焰深感,这毒,不仅是下给胡小七的,更是下给他朱焰的。
而窗外,野猫又开始新一轮呜咽,叫得人心慌。
“可是这里难受?”朱焰的手顺着他的脊骨往下,从腰间环绕,摘掉了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轻轻挑开了他的衣衫。
“不......不是......别......别动.......”胡小七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像被烫熟了的虾子,紧张得微微发抖,声音碎不成调,“求你了......你走吧......求你......”
“我帮你,不然你这样憋着会发烧的。”
当年软红帐里,小七曾执着他手腕轻念的话语,环绕耳畔。朱焰小心地用掌心裹住颤巍巍的欲望,照当年所授,怀中人霎时泄了气力,急促的呼吸声渐渐放缓,双唇不自觉地张开,齿关漏出呻吟。
第二日醒来的胡小七盯着帐顶,太阳穴突突跳着疼,仍然感觉天旋地转,却是顾不得许多,掀开被子看自己衣着整齐,一身单衣干净清爽,床褥也没有任何的污秽。开始对昨夜发生的事情,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难道,又是个梦?
胡小七抱着被子,回忆着昨晚的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真实,甚至现在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腿间残留着朱焰的体温。
“醒了还不起床?发什么呆呢?”朱焰一袭青衣,挟着杏花熏香拂过榻沿,那香味好像自他昨夜梦境中溢出。
“我在想——”胡小七一边说着,一边穿衣下床,“昨天做了一个梦,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你若认为是梦,那便是梦;你若希望不是梦,那就是真的。”朱焰将昨夜煮好的醒酒汤,又端到了案几上,眼神中满含复杂的情绪,“七少爷是想做庄周,还是想当蝴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