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七抬手,将迎面袭来的长鞭拽在手心里,身形依旧纹丝不动地斜倚着榻旁的软垫上。赛丽暗吃一惊,察觉鞭梢传来的劲道陡然暴增,自己也转动手腕,将犀角鞭柄在掌中连绕三匝。两股暗劲在长鞭身上无声撕扯,但闻"喀嚓"脆响,金丝鞭应声断作两截。
“诶呀,真不好意思,又把姐姐东西弄坏了。”胡小七信手抛开残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等回去我寻根千年龙筋藤给姐姐重制,总比这陈年草芯子经得起折腾。”
“又?”赛丽横眉看向胡小七,“我倒不知何时给过你什么物件?”
胡小七从怀中取出一只绣履,微微翘起的鞋尖上,满绣着七彩祥云,如船舷一般的鞋帮上,又绣着绚烂的高山杜鹃花。
“这个,是姐姐亲手绣的吧?”他眼尾微挑,眸中流转着戏谑,“唉,当年弄坏一只总觉唐突,所以一直没敢来还给姐姐。那鞭子好说,但这鞋......”他晃着绣鞋上已经黯淡失色的银珠子,“我怕是不好再赔姐姐一双,毕竟这羌族的云云鞋,是姑娘送情郎的东西。”
赛丽当然认出来,他手里的那只,就是自己几年前,亲手塞到朱焰怀中的那双鞋,怒目圆瞪,对着小七恨恨咬牙:“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这说来也怪我,那年你骗先生来后山会你,先生本来是想跟你彻底说清楚,结果你把鞋扔了就跑了。回去先生就把这双鞋给了小厮,让他们第二日一早就给你送过来。”胡小七弯起嘴角,看着赛丽失望的样子,发出一声轻笑:“不过那日我觉得新奇,拿过来玩了玩,结果把一只鞋掰弯了。当时我也不懂这是什么定情信物,只以为是双普通的鞋子,若是剩下一只的话,还给姐姐也穿不了。”
“你!”赛丽握紧了手中的鞭柄,胸脯起伏,对着小七就要破口大骂。
“更重要的是,我怕先生又要罚我,所以便悄悄扔了那只破的,将完好的藏于房中,交代底下的小厮就说已经还了。”胡小七脚尖勾着桌案轻晃,眼神里藏着几分玩味,“没想到,我这无心之失,倒是惹得姐姐这么多年惦记。难道姐姐当真以为,先生收下了这双鞋,连你的心也一并收去了不成?”
赛丽当年送出这份心意,迟迟没有收到回复,但因为至少朱焰接受了,所以在心底存了一丝侥幸,一直在等着朱焰主动来找她。左等右等,便多了些怨气,后来再想去当面问清楚,得知朱焰已经陪着胡家七少爷隐入孤岛书斋,要至少一年才能回来,才出此下策,逼朱焰现身。
如今得知,一切都是自己的单相思,朱焰对自己毫无兴趣,还是从她最讨厌的胡七口中道破,心中更是怒火中烧,拿着手中剩下的半截长鞭扔向了胡小七。
“姐姐,听我句劝,我家先生是天神般的人物,这些年你有听说过他与哪个女子不清不楚吗?别说是你,就连我,都不敢妄生绮念。”胡小七微微偏头躲过了长鞭,坐直了身子,振袖整襟,“如今朝中不禁男婚,你觉得,论相貌,论家世,论谈吐,论亲疏,我若是执意与先生结亲,姐姐可有半分胜算?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断了我家的羊毛供应,但结果你也看见了,我爹娘识大体,顾大局,并不会为了这点生意,就让先生委曲求全。”
赛丽虽然生气,但也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讨厌,但若是他真的从中作梗,自己对朱焰便是一步都难靠近。
“情场失意,那我们就来谈谈生意场。”胡小七话锋陡转,指尖蘸了地上放着的一碗羊血,在案几勾画,“你如今所有羊毛卖给大房和二房,已经出现了弊端,大房二房的布坊需求量,其实根本吃不下你们整个牧场产的羊毛,剩下的只能卖给大量零散的小布坊。但是羊毛需求又只在秋冬月份,剩下的时间这些小布坊因为销量低,根本不会为了冬月出布而提前备货。货卖不出去,牧民见利薄就会减少牧羊数,羊少了,羊毛就少,羊毛少了,卖的钱就少,如此循环往复,不出三载,你们羌族怕是再难于这片草原立足。”
赛丽气焰渐消,她又何尝不知这一年来因为自己的任性,这些弊端已经初露端倪。族中已有牧人变卖种羊,甚至有的宁愿把羊买给肉店,也不愿意养大等着产羊毛。说起来,自己内心已经也在动摇,只是碍于面子,不愿低头。
胡小七拂衣起身,在帐篷里踱步,盘算道:“感情我帮不了你,但是生意上的事,我还是能做主的。从下个月起,你这牧场所有的羊毛,我们家都收了,价钱给你涨两成,并且往后年年依此例递增。旱涝保收的买卖,总强过你四处求人销货。”
话音稍顿,他从袖中抖出张契纸,“只一桩,你这牧场一年产量不能低于一千石,也不能多于两千石,我算过了,维持这个产量才能保证你这里的羊毛质量最佳,这分寸,姐姐须得卡准了。”
“两千石?”烟杆在掌心转了三转,赛丽将信将疑问道:“凭你们一家布坊能吃下两千石?”
“姐姐只需掂量这价钱是否公道,至于买来能不能用完,那是胡某要考虑的事情。”胡小七指尖点在契尾朱砂处:“姐姐若是答应,今日便能签十年长约,先付一年定银。下月初一,我亲自来接货。如何?”
赛丽盯着拍在案上的银票,衔着烟杆连吸数口,待青烟散尽,方才吐出个浑圆的烟圈,接过小七手中的商契,落下了鲜红的指印。
“姐姐是聪明人,天上月,是水中月,远远欣赏,莫要想着据为己有,没有欲望,才不会失望。”胡小七眉眼弯如新月,将手里一只铜板抛起又接住,“只有手里的银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了钱,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梓州府这么大,姐姐拿着钱,大可以去各省逍遥,方才是快意人生啊!”
从后山回来,胡小七先去回禀了胡家老爷,通知布坊准备加派人手开工,然后又哼着小曲,踩着青石径转回东厢。竹帘未落,透出半幅雪色衣袂,朱焰正俯身案前勾勒山水,笔尖悬着春柳色。
“怎么今日这么高兴?”朱焰知道是他,头也不抬。
胡小七先是从旁边的盘子里,挑了两块玫瑰酥,一块塞进嘴里,甜香混着话语含糊漫开:“了了一桩心事,自然高兴。先生在画什么?”
他手里拿着另一块,抬着胳膊送到了朱焰的嘴边,结果衣袖挥摆,将桌角的砚台扫落,墨汁扣在了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之上。
朱焰手中的画笔悬停于半空,无奈轻叹:“本是烟雨江南,现在,倒成夤夜星图了。”
他伸手打算将这幅废图扔掉,却被胡小七抢了先。
“先生墨宝,扔掉多可惜!”他说着,将那幅画从中间折起来,有墨染的那半被撕了下去,只留了幅青山斜倚云霭,“喏,这样不就可以了。”
他说完,从朱焰手中接过紫竹笔,在剩下的那半画作留白处写下了几行诗:
半山半水半竹林,
半俗半雅半红尘。
半师半友半知己,
写完三行,笔锋忽滞,小七转过身望向身后的朱焰,春阳穿过纱窗,为他睫羽镀上金边,眸中眼神清澈含羞带怯,清纯却又难掩眼底强烈的欲望。
“先生可知,这后半句应该作何?”
朱焰故意躲开他炽热的眼神,手指在他唇角摩挲,顾左右而言他,“多大了,吃东西还擦不干净。”
“先生也没擦干净。”话音未落,腰间玉带收紧,少年踮起脚尖,搂住了他的脖颈,轻轻贴上朱焰的唇,舌尖卷走他唇角甜渍。
一吻之后皆是喘息不平。
“半慕半尊半倾心。”胡小七手指游走于朱焰腰间,将他拉近自己,眼神迷离,可见动情,“先生可是真不知小七心意?”
朱焰掌心触到对方后颈,却不知自己该不该吻下去,毕竟这一世与前世不同,一非迫不得已,二也不是为了应和他的身份。若是真的与他相合,便是真真的出于情欲,承认自己觊觎这身子久矣,再无其他的借口了。
“其他人的心意,先生装作不知也就罢了;难道小七的心意,先生也要弃之敝履吗?”胡小七的眼中泛起了层层涟漪,“我如今都已经及冠,先生还要把我当小孩子到什么时候?”
“七少爷,我是男子。”朱焰盯着这双眼睛,眼神幽深。
“我知道。”
“你也是。”
“那又如何?”
“男子相合,终非君子所为。”
“为了先生,我愿做小人。”
“你......可是认真的?”
“小七真心,天地可鉴!”
话未说完,朱焰猛地按住小七的后颈,将眼前的少年郎扑倒在梨花桌案上,笔墨纸砚被扫落一地。胡小七微微颤抖着,伸手插入朱焰指缝中,与之十指相扣。
“乖,张嘴。”朱焰手被他拉住,没办法捏住他的下颌,只能用沙哑的声音诱哄。
胡小七一声闷喘,就被朱焰滚烫的唇吻上,双唇分得更开了一些,朱焰便勾住他的舌尖不放,缠绵的吮弄、舌尖的碰撞、羞赫的声响。未经人事的胡小七,便是在外人面前成熟稳重,面对自己心上人,又如何受得住这般拨弄,近乎神志不清。
“小七,你是庄周,还是蝴蝶?”
“若这是梦境,小七愿长睡不醒。”
刚收到好消息,重得牧场供应的王夫人,喜讯未散便又接佳音,连掐了胡老爷好几把才敢信这双喜临门。她捂着心口跌坐在紫檀圈椅上,犹自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儿啊!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愿意成亲了?!”王夫人攥住胡小七双肩急摇,腕间翡翠玉镯磕得叮当作响。
胡小七摇得有些头晕,扶额苦笑:“是!是真的,您和爹爹之前千催万催,如今我应了,怎么还不信了?”
王夫人喜不自胜,转着佛珠满屋踱步:“我信!我信!诶呀,天尊菩萨!今年真是烧了高香了,这......这怎么一下子就开窍了呢?”
“您和爹爹挑的闺秀画像,帮我都送到东厢,七日内必有答复。趁着殿试前把亲事定下,迎娶的日子就定在跟放榜日一天好了。”
胡老爷却是不太情愿,拈须沉吟:“你说说,这今年殿试,你肯定能榜上有名,不说状元,至少也能是个三甲。到时候多少京城权贵争相榜下捉婿,没准还能指婚给公主呢!那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你干嘛非急这一时呢?”
“就是为了不让这些人捉到我这个金龟婿。”胡小七讳莫如深,执起紫竹狼毫,在账簿上勾画:“新科举子一经登榜,必然是最惹人注目,到时候官还没坐稳,先靠姻亲结党营私,撞了陛下的忌讳,一切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如今我连中两元,能跟我们结上亲的,门第不会是普通平民百姓,但是也不至于太张扬,循中庸之道刚好。”
胡老爷和王夫人自是没想过还有这层深意,听他一番话,交换了一个眼神:吾儿心思竟已如此深沉。
七日后,朱焰与小七正坐在花窗前品茶,旁边是已经翻过一个遍的有意结亲女子的画像。茶水续到第三巡,朱焰才状似随意道::“七少爷可找到心仪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