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与其他人一起收拾清理现场。虽然事情都很小,却比较繁琐。
好不容易坐在台阶上歇了口气,他看着不远处的蓝天下倾斜的楼台,喃喃道:“这可怎么弄?一看就麻烦。”
皇帝寝宫外。
张太医只进门看了一眼,就忙不迭逃了出来。其他人更是离得远远的,生怕里面的什么东西会逃出来。
袁景修被天元拦在门外。
“让开。”
“将军,陛下现在身体情况不太好,您现在最好别进去。”
袁景修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天元叹了口气,意味模糊地说了一句:“陛下他......需要血。”
屋内。
梁衡倒在床上,他的五脏六腑好像火焚一样剧痛,他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放大成千百倍,然后同等地反馈到他身体的知觉上。
喜怒哀乐让他眼前发白,五感不清。胸口处炸裂的痛楚随着飞速流经的血管输送到他身体的每个部分。他全身的皮囊都绷得极紧,内里确实极度的空洞和膨胀,好像下一秒就会炸成一滩肉浆。
人世间最惨烈的酷刑莫过于此。他现在急切地渴望着什么。如果说喜怒哀乐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重负,那他宁可去选择解离的松脱。
他右眼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就如同扎根在那的什么东西离开了一样,又或者已经游遍了他的全身。
他模糊地看着自己撑在床上的手,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从手背皮肤上不断涌现又消失的鳞片可以猜想,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可怖极了。
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人。
他听见了第一件金属掷于地上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第二件,第三件,第七件。那声音越来越轻,到后面已经变成了布料的轻响。
那人影顿了一会,逆着光,他渐渐地靠近了。
“..................是......谁?”
“陛下,是我。”
梁衡的耳膜鼓胀得快要爆炸,他手下一松,无数根漆黑的藤蔓像针一样突破了皮肉。
梁衡意识再度回笼的时候,他动了一下手指,忽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伏在床边的人影渐渐变实,肩膀上开出了一个碗大的血洞,一根藤蔓正从其中抽出,然后回到梁衡身上。
是袁景修。
他褐色的头发和血一起粘在下巴上,看见梁衡醒来,他的上身勉强地支起,跪坐在床边,脸上出现一丝游离的恍然。
“陛下,你醒了!”
好像曾无数次地听过他说这句话,但只有今天这一次,梁衡的情绪波动了。
钻心的痛楚立刻袭来,梁衡定了定神,才将涌起的情绪压了回去。
“你控制住了局面,没有出现伤亡。做得不错。”
一副年轻健壮的手臂横陈在紫檀木床沿,微蓝的筋脉在紧绷的肌肉间蜿蜒,诉说着此刻主人内心的巨大波动。
“陛下,我真的会杀了她!我看见你满身是血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他赤裸地袒露着心底最直白的话语,犹如一头破笼而出的野兽,毫不避讳地展示着嗜血的本性。
“要是再来一次,我宁可杀了那个女人!哪怕你会因此怪我、恨我,我也会这么做。杀人对我来说最简单不过。”
“在雪山上,我们走错路,遇到了雪崩。我的部下,詹元,他的腿受伤了。他那么信任我这个将军,可我杀了他,将他的血肉分食一空。他的血很热,很甜,我那时候居然在想,太好了,我能活下来。”
他将脸埋在双手中,哭声和喊声扭织在一起。
“陛下,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残忍的人啊——”
梁衡静静地听他说完了,听他从泣不成声慢慢变成虚脱一般的粗喘。他视线掠过袁景修后腰上的三道狰狞的疤痕,想着袁承远竟然下这么重的手。待看见他肩头上更为可怖的血洞之时,他心头的感觉更加微妙了。
相似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凉液体滴在嘴里的时候,袁景修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很快,他就闭紧了嘴,剧烈地挣扎着躲开那道红色的水流。然而他的下巴被不容分说地扣开,他的舌尖和舌根一点一点爬满了黏腻的血液。
“全部喝掉。”
听到这一句话都瞬间,他停下了所有的抗拒,呆呆地张着嘴,将那些从梁衡手臂上流下来的血全部饮下了。
但是那些血在他的喉咙中翻滚得厉害,他想将所有的东西翻江倒海地呕吐出来,他全部的本能都在抗拒着、尖叫着。
“好喝吗?跟你在雪山上喝到的味道一样吗?”
梁衡终于将手臂放下。袁景修捂着嘴,含着泪摇头。
袁景修将头抵在床上,视线仍追逐着那只流着血的手臂,他听见梁衡平静地说:
“朕不觉得你做错了,也不会怪罪你。求生本来就是自私的行为,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欺骗、杀戮或是其它也好,活下来就是一切。”
他的头颅安静地贴在梁衡手边,鼻尖轻轻抽动着。
“......陛下,微臣明白了。”
“微臣找到的目心莲,它是疗伤的圣物。既然能够治愈眼疾,那是不是也能对陛下的身体起作用?”
“朕已经决定把它给副相了。”
袁景修抬起头,哀求道:“陛下为何不肯先试一下?万一、万一有效呢。这是微臣寻来的东西,难道微臣不可以决定它用在谁身上吗?”
梁衡拍了拍他的脸,语气淡淡的:“你知道如果朕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吗?”
见袁景修愣愣地看着自己,梁衡斜靠在枕上,不疾不徐地道来:“你如今也参政了,尹弘与你职位虽异,但也是你的同僚,其他人也一样。这世上最难的就是让别人觉得亏欠你。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人和事,手上多一份人情,事情就会好办一些。”
“这份目心莲,你不仅要给,还要光明磊落地送过去,才能让尹弘承你的情。他是孤臣,也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
袁景修低下头。“微臣受教了,陛下说的话,微臣会记在心里。”
袁景修离开后,梁衡捂着胸口倒在床上。他体内翻涌的东西一刻也未曾平息,当然,这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时间仿佛凝滞成了一潭死水。日影流转的纹路打在他脸上,像罪人的刺青。
他忽然又听到了心脏的响声,咚咚、咚咚。
与此同时,有另一个人也忍着伤痛趴在床上。
他很快就感觉到身旁多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是植物?野兽?或者是别的什么。
原来是一个人。
模糊不清的黑夜和窸窣的碎响灌满了他的耳朵,他听见一个熟悉的低音,像蛇一样爬在他肩头。
“小七,你是愿意的,是不是?只需要一点点......”
皮肉被割破的锐利痛觉传递到大脑,就像蟒蛇的毒牙。他感觉到体内的温度在不断流失,源源不断的血被抽出。
可能会死吗?不知道。他动弹不得,只能冷眼看着在月光下,被拉长的那一团怪异的投影。
“你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梁衡摸到他背上一大片烧焦的伤口,已经焦糊一片,所以没有出血,只是看着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难道你也去了?你看见高容......”他低声说着,不知道另一个人有没有在听,只是自顾自说着,“她没有死,却可能再也不会醒来。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幸运。她既然不想留下,朕会将她迁出皇宫,也算是满足了她的心愿。”
“在最后的时候,朕听见她在哭。朕竟然一直以来都不曾发现,她过得那样痛苦。那么小七,你呢,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好冷。”
梁衡停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小七的口唇是如此苍白,他的脉搏飞速地衰弱下去,眼睑和指甲甲床呈现青紫的颜色。梁衡刚才听到的回答,不过是陷入谵妄中的话语。
他的喉咙中,还回味着一丝金属的甘甜。
但是,没有作用。梁衡手肘上的骨节还在扭曲,鳞片依然还在生长。没有作用。
天元的话果然是假的。
梁衡颓唐地坐在地上,不知何时,天元已经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梁衡忽然笑了:“朕试过了,没有用。所以高炎吃的到底是谁的血?”
“您都不知道的话,那贫道就更加不知道了。但是高炎他早期异变的症状缓解了,说明他用的血确实是有效的。”
天元说的话与梁衡的记忆不谋而合。他深陷在一层一层迷宫中,找不到思绪的突破口。
高炎没有用他和高容的血,那就只能是凌阳。如果母后的血是有效的,那为什么换成他就不起作用了。
天元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去取容殿下的血吧。”
“陛下,您还在犹豫什么?容殿下现在的模样,难道还能比您自己更重要吗?您难道想一辈子躲在黑影之中,或者像高炎一样,以怪物之身出现在众目睽暌之下?”
“不,朕不会用她的血,朕不能再伤害她了。”梁衡握着自己扭曲的手,长发垂到地面,跟暗影结合在一起,讽刺般一笑,“不过是样子变了些,朕依然还是大燕的皇帝。”
宫道上,袁景修忽然回头,看着冷灰色的殿宇,宫人正在准备将各色剪纸和春联等物件布置在门窗上。
徐滨才问道:“将军,您在看什么?”
“你上次做的暗器是不是还没有名字?”
徐滨才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提起这一茬,答道:“是的,将军您还记得?”
袁景修脑中闪过一袭狐裘,垂在皇帝寝宫中一角。他想起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同样的白裘红衣。
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忽然露出冰冷的笑容,说道:“不如就叫点天灯。”
一盏一盏红色的宫灯被依次点亮,就像人的头颅被割下时溅满的血。徐滨才看着宫人将红色的灯笼挂在檐下,才想起春节已经渐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