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巍峨,朱墙高耸,戒备森严。
宫门口,负责稽查出入人员的护军拦住了方峤。
“哪里人士?姓甚名甚?”
方峤答:“陛下召见。至于名字,不方便说。”
等到小兵回来,附在护军耳侧低语后,护军严肃的表情仍未变,语气中多了几分恭敬。
“大人,宫中规矩,还请您配合搜身。”
方峤点头,站在一旁,由着小兵拍过他的双肩、腰带,捏出袖袋中的匕首,取来一个麻袋收好了。
“多谢大人理解,请入宫。”
宫门豁然大开,两列玄甲士兵整齐得犹如另一道宫墙。他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宫门,腰侧的刀剑随时都会对准妄为之徒。
皇宫重地,即便过了第一道门,也不是想去哪就去哪。还有专门的黄门官代为接引。
方峤被夹在一队旌旗斧钺中,步行跟着前头的一名朱衣太监,来到一间暗室处。
太监又招来两个人,继续道:“不知大人是否熟悉宫廷礼仪?在殿前失仪是大罪。三跪九叩,大人有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可以重新学一遍。”
“不用了,我都知道。”
太监停了一下,提醒道:“大人的自称也要注意,在陛下面前可万万不能称'我'。”
“请大人沐浴更衣。”
太监捧这一套崭新的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却也干净整洁,比较体面。
方峤的眼睛从他手上捧着的换洗衣物,转移到暗房地上的水渍。木桶上斑驳的痕迹暗示着它的使用年龄。
方峤抱臂道:“那带我出宫吧,我不面圣了。”
太监厉声道:“陛下召见你,是你天大的福气。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
他周围的侍卫也随之一肃,面露凶光。
但这些人身上露出的杀意还不能震慑方峤,甚至称得上班门弄斧。
方峤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麻烦极了。
幸好这时候,一道焦急尖利的声音远道而来。
“哎哟,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惊扰了陛下的贵客,几条命够你们这样作弄!”
朱衣太监一见到康德海,态度就飞快地改变了。
康德海领着方峤,一路穿过金枫和秋桂。
“陛下正在御书房与丞相大人议事。请您一会儿先在偏殿候着。”
“康公公,好久不见。”
他这一句话,却险些让康德海流下冷汗。
虽说见风使舵是康德海的长处,可宫中哪个下人不识得这一套趋炎附势的本领?康德海也没曾想过,方峤出了宫,还能再进宫。
康德海陪笑道:“大人,奴才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宽恕。”
两人没再说话,直到走到御书房前,没想到尹弘正好从里面出来。他看见方峤,第一反应揉了揉眼睛。
方峤笑唤道:“太傅。”
他看见尹弘头顶的丞相冠,又改口道:“原来是丞相大人,晚辈参见丞相大人。”
方峤说着,就向他躬身作揖。
尹弘快步上前,握着他的手,瞳孔一颤,连声道:“好好好,活着就好。”
明面上,方峤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的碑还竖在太庙旁。如今能好端端站在面前,尹弘心中是又惊又喜。
方峤面对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忆起从前的事情,心中也颇为感触。
“真是好久不见了。丞相大人身体还康健?”
尹弘让同僚先行离去,拉着方峤的手就往旁边走。康德海看见了,一时为难。
方峤道:“你就告诉陛下,让他等一会。”
“这......”好像不太合规啊。
康德海没说出来,只得先去复命。
尹弘与方峤走在御花园小径上。
尹弘问道:“你这几年都去哪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太傅。”方峤唤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做什么,到处跑。”
岂料尹弘听见了,眉毛松得像两团柔软的棉花,拍了拍方峤的手,笑骂道:“小崽子。”
熟悉的称呼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尹弘的眉毛又拧了起来:“陛下召见你所为何事?是不是因为你爹?”
尹弘一瞬间又提心吊胆,因为谋逆是大罪。方峤现在活着,不代表不会被秋后算账。可是是康德海将他领入宫,倒也不像是皇帝起了杀意,兴许还有别的用意。
方峤不想提起他之前其实就在蜀地,甚至还参与了一半的谋反,此时只能含糊过去。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尹弘说道:“在陛下面前小心些,有事不要自己逞强。我虽然年迈,可现在在朝中也能说得上话。”
尹弘的再三叮嘱让方峤笑着点头。他从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伴读,这位老师仍旧记得他,还要保护他。
他是一位严厉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太傅,如今您贵为丞相,总算是能实现您心中为民请命的抱负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和针锋相对,又岂是方峤一个外人知道的?
见尹弘脸上反露出苦意,方峤询问道:“您刚才从御书房出来,心情就不太好?何事让您烦忧?”
尹弘叹气道:“告诉你也无妨。最近朝堂上为裁军的事吵起来了。战争结束后有一大票伤兵要养,战后重建、恤民,哪里都要银子。若能裁减士兵人数,每年就能省下一大笔军费。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问题就在于陛下不同意。”
方峤点头:“看来其中必有原因。”他转而说道,“不过太傅和陛下都想国家更好,那总能找到办法。”
尹弘不语,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没什么想法。”方峤笑道,“就带着我的剑,四处走走,斩不平,止争戈。”
“盛世春秋,乱世刀兵。如今天下太平,我的剑没什么用处。百姓的将来,全要仰赖您的学问。”
剑主杀伐,如雷霆震恶。儒学教化,正如春雨育善。
一角枫叶飘落,现在已经是秋后了。
尹弘喟叹道:“也好,你的身份终究不适合留在这里。出去走走,也是磨练。”
璞玉磋磨,锋刃试金。
小小的少年长大了,手中仍旧举着当初那把剑。
尹弘道:“倘若陛下要用你手中之剑,你肯还是不肯?”
方峤道:“利国利民的好事,自然是肯的。”
尹弘道:“若非你所想?”
方峤不语。
尹弘缓道:“好孩子,你的剑锋太利,还不够稳。”
御书房。
方峤清了嗓子:“草民见过陛下。”
他口中称着陛下万万岁,就要跪下来行叩头的大礼。
梁衡打断道:“免礼,平身。”他满脸笑意地盯着方峤,扫过他的全身,确认他有无受伤。嗯,好像瘦了不少。
“草民不敢。殿前失仪可是死罪啊。”
梁衡只得亲自下来,将人从地上拉起,轻笑道:“行了,赶紧起来。”
方峤礼数周全地放下手,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梁衡哪忍得了他突如其来的生份。他抓着方峤退开的手,皱眉道:“怎么了?”
“陛下要给草民立规矩,草民自然要受着。”
梁衡心下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朕哪舍得给你下马威?尹弘天天吵着要裁军,朕烦得很,一时就忙忘了,所以康德海才去晚了些。”
方峤灌了一口茶,捏了捏他的手。
“你也知道丞相是什么性格,他出发点是好的。”
梁衡反握着他的手,两人挨在一块坐下。
方峤问道:“那为什么不裁?”
梁衡叹气道:“哪有这么简单。”
“梁军四将,八校尉,十六都尉,还有底下千万的士兵,都觉得自己跟朕打过江山,所以都很信任朕。他们如今分散在各州郡,朕需要他们的支持。”
“一裁军,人少了,饷自然也少了,将领们不会高兴。换你,你乐意吗?”
军饷哪有人嫌少的。方峤从前也知道军中有一条潜规则,上面将军饷分发下来后,将领会先拿走一部分,剩下的才按人头发。能剩多少,全看将领个人良心。
方峤表示理解。
“同样的道理。军费开支少了,兵部预算削减,自然也不乐意。不喂饱他们,上朝的时候,谁还给朕说话?”
方峤给他喂了一块枣泥酥饼,梁衡皱着鼻子躲开了,太甜了,不爱吃。
“尹弘天天变着法子往朝堂上塞他自己的人。他那张嘴厉害得紧,骂得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好像在偷偷跟他告状。方峤笑了两声,道:“忠言逆耳,你是皇帝,大度点,海纳百川。”
方峤还想再说些什么,梁衡就瞪他一眼,道:“你跟谁一伙呢,不许说了。”
方峤耸肩,咬着枣泥饼,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梁衡看他吃完了,悠悠开口道:“现在朕跟你算算帐。你当初说两个月就能回来,现在都几月份了,马上就快入冬了。给朕一个解释。”
他的眼光很危险,方峤慢慢拍干净手上的碎渣,笑了一下:“我没找到解决的办法,结果路上又耽搁了些。”
梁衡躲开他撩自己头发的手,一把握住:“罢了,你没受伤就行。”
“今年过年的时候留在宫里?”
方峤摇头:“不行。我要陪我娘,去江南散散心。”
梁衡松开了他的手,垂头不语。
方峤心中不安地跳了一下,手上又接过一枚龙纹的腰牌。
“拿着,以后直接进宫,没人拦你。”
方峤手指绕着玉牌上的系绳,推了回去:“不用了,你收着吧。”
梁衡脸冷了下来:“让你拿就拿着。”
他送个东西就这么难,梁衡心情也不大好,相见的喜悦也淡了下来。他刚站起身,肩上就压过来一个重物。一低头,瞧见方峤含笑的眼。
“我的意思是,我要进宫,直接翻墙就行了,用不着腰牌这么麻烦。”
“是么?”梁衡不咸不淡道,“这都能让你进来。宫中侍卫白养了,日后还得加强警备。”
“你拦不住。我想来就来,想去哪就去哪,你的寝宫我也敢闯一闯。”
梁衡笑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大的胆子,皇帝的寝宫你也敢闯?”
闯寝宫前,自然是先用了晚膳再洗澡。
方峤泡在汤池里,掀开一个香炉的盖子,闻了闻,香气冲得他几乎要咳嗽。他枕在一块雕着海棠芙蓉的墨玉上,泡在飘了花瓣的暖池里。
梁衡裹着浴巾进来时,方峤慢慢飘到池边,笑意盈盈地托腮看着他。
方峤的头发已经散了下来,像墨蛇一样贴在他蒸粉的皮肤上,唇微启:
“外面,还有人么?”
梁衡摇头,所有的下人都被他遣远了。他盯着雾气朦胧中的方峤,喉咙一紧。
“下来吧你!”
他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耳边啪得响起巨大的水声以及方峤大笑的声音。
梁衡咬牙抹去脸上的水,捉向那飞快游远的人。
“方峤,你完蛋了!”
一阵水花拍击声,水面沉寂下来后,梁衡面无表情地吐出嘴里的花瓣。
他腰上环上来一双手臂,方峤的眼睫毛贴着他身上未褪去的鳞片。
“脸上也有。”
梁衡嗯了一声,侧过脸躲开他的视线。方峤双手捧着他的脸,盯着他静静道:“真难看,以后不许再用影子了。”
“好。”
梁衡用浴巾为他拭发的时候,手慢了下来,声音还像沉在水波里。
“朕在想,你想见朕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可要是朕想见你的话,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