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叶云梦刚一出门，江鸿便醒了。

四肢沉重得抬不起，眼前也和晕倒前一样，一阵一阵地发黑，偶有几缕刺目的光透过黑暗闯入眼帘，扎得人两眼发酸。倏地，那光暗了，轻缓的问询声像是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在天边。

江鸿费劲地反复闭了闭眼，拳头攥紧，想提起力气，怎知指甲刚扎入掌心，便被一只冰凉如水的手轻轻掰开。

这时，缥缈的声音终于没有隔阂地闯进耳中。

“刚醒就对自己这么狠，你绝对是疯了。真没劲，再这么下去，我就走了。”宣霁难掩失望地叹着气，一边把江鸿的手拉远，一边扶着她坐起来，接过丰子俞端来的碗，把水送到了她嘴边。

江鸿难耐地皱起眉，不知道飞到哪去的神魂还没归位，整个人还有点恍惚，颠三倒四的。

她做梦并不频繁，但也少有睡得安稳的时候，大多时间里，她一直在躲躲藏藏，防备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常常是一半身子睡着了，另一半还清醒着，时刻准备在危急关头唤醒偷懒不干事的主人。

这次倒是特殊，她做了很长一个梦，梦到记忆里时好时坏的爹娘，梦到趾高气昂的小祖宗元宝，梦到晃过眼前的银杏，还有电光划过夜幕时被雨打落的梨花。

幸好。

江鸿迟钝地分辨着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心想幸好这里没有下雨，不然她真的要怀疑，此刻还在梦里。

好半晌，等她终于缓过来，昏睡前的事渐渐清晰，腹间被捅的那一剑仿佛半刻前才刚刚发生，脖子后还隐隐传来痛感，江鸿猛地睁开眼，冷冰冰的目光汇聚成刀，钉在屋内另两人身上。

宣霁被这忽然转变的眼神吓了一跳，压根没想到这位躺了一日有余的伤患刚醒便能找回被打晕前的态度，甚至杀意还更重、更明显了几分，她一个没控制住手抖了下，温热得恰到好处的水从碗中倾洒而出，溅在两人衣衫上，不等风吹，凉意便阻挡不住地钻进了骨子里。

真正动了手的罪魁祸首丰子俞想出声认错、打个圆场，哪知还没来得及说话，整个房间便摇晃了起来。

客栈似乎正被什么力量侵袭，四周隐藏的阵法一个个显形，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个个崩裂，没等人反应，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和屋子一同坍塌。

屋内三人都被这一遭打了个措手不及，丰子俞着急忙慌地召出横海，剑气荡开从四面八方飞速袭向三人的木板，宣霁拉住尚无力气反抗的江鸿，飞起一步，从窗边跳了出去。

刚一落定，四周围上来一圈人。

欧碧色的衣角翻飞入目，被客栈法阵隔断的威压铺天盖地砸在身上，宛如玄铁铸造的枷锁，几乎要将人骨头压断，江鸿咳了一半的血被强硬地咽回腹间，撑着沉重的身躯站直，缓缓抬头，视线穿过层层包围，在尽头看到一男一女并肩立于高处，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二人身后三步之外，是被两位年轻弟子扣住的叶轻扬。两位年轻弟子其中有一人，乍一眼看过去，眉眼间还带了三分熟悉。

前头那一男一女服饰精美，气度非凡，只看周遭弟子的阵仗，便能猜到此二人定是连风门门主叶驰和他夫人崔然。

“你就是江鸿？”叶驰肃声问。

江鸿没有回答，但那柄跳出窗子后自觉环在身边的玉简，已将她的身份暴露无遗。

叶驰扫过玉简上闪着微弱光芒的地方，心觉无需多问，厉声吩咐道：“动手。”

话音才落，八方灵气立时汇集成团，落下一道又一道符印，连风门独有的五行印记自中央浮起，欲将整条街打入混沌世界，水与火交织，木与沙轮现，天地一时变色。

江鸿逐一扫过周边面色凝重得如出一辙的一张张脸，无声一笑，无力的手指微微动了下，盘旋在身边的水瑟飞入掌中那一刻，杀意隐现。

宣霁无措地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可她自己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围攻中反应过来，将肠子搜刮了个干净，也找不出一句可说的，硬着头皮张口，怎知刚蹦出来一个轻到听不见的“江”字，就被骤然暴涨的气息掀飞了出去。

江鸿一鞭击穿符阵，四周充盈的灵力一瞬间被水瑟吸收干净，旋即立刻借力反打出去，才将一圈人尽数撂倒，下一刻，来势汹汹的剑已刺到了身前！

“舅舅！”

惊呼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江鸿连步后退，收回水瑟的同时将凌厉的剑气挥开，反手一扣，压住了寸寸逼近的剑锋。

叶驰被拦住也不心急，手腕一沉，锋利的剑就变成了灵活如蛇的藤，死死缠住水瑟之余，疯了一般袭向江鸿。

江鸿想也不想，即刻松手，拉开十数步的距离，水瑟片片断开，化作短剑，从藤中四散溜出，紧接着又首尾相连变作长鞭，雷霆一击抽向叶驰。

这一招出得极快，快到叶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缚住了手脚，法器脱手而出，勒在身上的玉鞭收紧，几乎要在瞬息之间将他撕成碎片。

他已无力抵挡，江鸿却未停手，借水瑟的支撑急速翻了个身，避开猛烈如暴雪的刀气，随后长鞭一抖，将迟来一步的崔然震开。旋即，鞭柄之处断下一截，如流星飞逝，直追崔然而去，将人死死钉到了墙上。

在场之人都未想到，她明明出来时还一副站都站不稳的虚弱模样，却在这短短几息之间，仅用这么几招便制服了连风门的二位。门主都无计可施，连风门弟子自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纷纷握紧了武器，戒备地盯着场内。

宣霁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才走一步，却见江鸿挺直的腰杆一软，原地踉跄了下，嘴角滑出一道鲜艳血痕。

“江鸿……”

丰子俞左右为难地站在叶驰和江鸿之间。

“你刚刚喊他什么？”江鸿态度冷硬地打断他的欲言又止，“舅舅？”

江鸿念着这两个字，心口越发疼，像有亿万根看不见的针刺了进去，可越是这样，嘴角挂的笑容便越发明艳。

舅舅……好一个舅舅……

涌到喉头的腥甜悉数被压了回去，江鸿眼神一狠，掌中猛然收紧，叶驰登时痛苦地跪到了地上。

“慢着！江鸿！”

一直被人按住的叶轻扬终于挣开束缚，连滚带爬地跳下，挡到了叶驰身前，才张开唇，撞进江鸿深似寒潭、甚至晕染出一丝血色的眸中，不由得哑了口。

可一想身后的人是谁，他狠狠咬了下唇腔内壁的肉，逼着自己出声：“算我求你，别杀——”

江鸿理都没理，掠过他一步闪到了叶驰身前，长鞭化剑，眼瞅着便要削掉叶驰脑袋，谁成想下一刻，一道冰墙自地底刺出，拦在了两人之间。

江鸿纵身击上，那冰墙即刻散作细沙，以柔力化去了她这一刚猛至极的攻击。

水瑟收束变作玉简原身，长卷铺开，轻轻一扫，掀起铺天狂风，黄沙散尽，现出来人身形。

江鸿飞身直追，一掌将那人和叶驰断开，左足一旋，飞起一脚将叶驰踢远，旋即转身，一剑落到了来人喉间。

刚要刺入，是时，一块闪着亮光的碧玉掉出，撞在平整却溢着杀气的剑头上，咔嚓一声碎作数瓣。

叶谏之以手撑地，已然做好了被杀的准备，不料那堪堪停在喉咙前的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停了下去。

叶谏之满心疑惑地仰起头，看到前一刻还杀意缠身的大魔头破天荒地愣在原地，发起了呆。

场面一时静寂，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悬着心僵在原地，不敢作声，好似生怕会再度激醒这不知何故消停下来的魔头。

微风拂过衣角，从遥遥无际的天边吹回了弥散的神智。

剑尖小幅度地抖了再抖，终于，江鸿开了口，嗓音低哑，话中似乎酝酿了某种情绪，但或许是她刻意压制过，没表现得太过明显，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询问一样简单轻巧：“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小简？”

叶谏之怔然，不明白江鸿缘何停手，更不明白她因何问这些，但又不想激怒她，默然点了点头，不敢多言。

“五十一年前，你去过淮秋，带着你们连风门的人，为了抓一个身上带有碎片的男人。过程中，你……你救过两个人。”

叶谏之犹豫了下，没有草率作答——他身为连风门少门主，既修五行又修医道，救过的人数不胜数，怎可能人人都记住，何况去淮秋已是五十一年前之事，时隔多年，他早已没什么印象，自不能胡乱应答。

场面第二次沉寂下去，直到一声轻笑打破宁静。

江鸿嘴角弧度还没收回，水瑟也仍旧抵在叶谏之喉间，怒火和杀意裹挟着灵力，翻涌在微颤的剑锋上，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虽没得到确切回应，但她几乎已经从叶谏之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乏，喉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江鸿揪住心口那处的衣服，想要排解，但终究没能成功，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近乎要将她吞噬。她握紧拳，不知疼痛地咬烂舌尖，咬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才终于从那令人厌恶的感觉中逃离。

江鸿深深吸了口气，再看叶谏之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明明也没过多久，却仿佛什么都变了。

江鸿方要说话，忽觉颈后一道强风扫过，紧接着还未反应，便有一道强光直直打了过来。

江鸿本能地向后退开，怎奈何来人紧追不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两指点在她眉心，一把将她定住，紧跟着，手间空了。

江鸿凝神望去，见一衣袂飘飘的俊秀男子一手负于身后，另只手两指夹住疯狂闪烁的水瑟，看似没用力的一捏，竟将水瑟捏断了！

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叶云梦。

他将嵌入水瑟内的两块碎片取出，把断裂的玉简收进袖中，连挥数道灵力，将遍体鳞伤的叶驰、崔然还有身后的叶谏之一一托起再笼住，春风化雨般，化去他们身上或轻或重的伤痕。

“叶轻扬。”叶云梦脸色异常沉重，余光瞥见没被问话的丰子俞欲开口，拂袖一挥，先一步将人缚住，转而逐一巡视江鸿和宣霁，“解释一下，她们到底是谁。”

叶轻扬从没见过叶云梦这副表情，比他爹抄鞭子抽他时还骇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见丰子俞都被绑了，他抖着腿挪近，一边把这些时日的事和盘托出，一边心虚地低下脑袋。

“这样的人，你还请我救？”

叶云梦心里直冒火，将叶轻扬挥到一旁，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随即，望向江鸿：“此乃我派至宝，多年前为人所盗，你是从何得来？你与那人又是什么关系？”

江鸿还在发愣，满脑子都是刚刚他捏断水瑟的场景，一时没有答话。

叶云梦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正要再问，却见被定身的江鸿肩头忽地颤了下，随后，竟不顾一切地冲破了定身符，一息之间闪至他身前，势如破竹的掌风当头扑至。

叶云梦不由得心下一惊，反手挡住。

“什么关系？”鬼魅般的笑声散进细细的风中，“他是我师父，如何，这个答案满意吗？”

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叶云梦心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拍。

他扫了眼目露紧张的宣霁，理智渐回，察觉这源源不断爆发的灵力背后隐约可见的枯竭之象，缓缓道：“那人惯使一柄长笛，所用功法与你相差甚远，且你所使招式全无章法，绝不是经人教导过的，姑娘，我还没老眼昏花到那个地步，你又何必说这些话糊弄我？事关重大，你还是如实交代为好，此间如有误会，我们也好就此解决，以免后患。倘若你再不坦言相告，步步紧逼，叶某只能——”

“只能怎样，杀了我？”江鸿轻蔑地抬了抬唇角，环顾四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你们今日摆这么大阵仗，不就是奔着杀我来的吗？我说什么，重要吗？”

灵力持续爆出，不要命地冲击叶云梦立起的防护，江鸿沉声道：“还我。”

叶云梦眉目一凛，尚未来得及还手，那厢宣霁先喊了出来：“住手江鸿！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你真不要命了？”

她本想扑过去阻断二人交汇的灵力，可也不知怎的，叶轻扬一个真人境竟然不知死活地拦了过来。宣霁不欲伤他，又摆脱不掉，攒了一肚子的怒气瞪向他。

“他们大修士交手，有你什么事？你才是不要命了吧？”叶轻扬飞速吼了句，说得理直气壮，却不敢正视宣霁。

他逃开视线，命人困住宣霁，自己却跑到了僵持不下的两位大修士跟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劝道：“祖爷爷……江、江鸿，你们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