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仙师，慢走！”

客栈，小二才送走一人，便见叶二公子满脸做贼心虚地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气质内敛、温文尔雅的俊俏公子，瞧衣服质地和衣裳纹样，一眼便能看出定是连风门的人无疑。

小二本只是习惯性地瞄一眼进来的客人，谁知刚看过去，便不知不觉怔住了。那人身上似乎有种魔力，叫他莫名生出一种酸软感，就像长久在外的旅人回到故乡，卸下防备，沉溺在静谧美好的幻梦中无法自拔。

等他再回神时，叶二公子已经和那人一同上了楼。

小二心里一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立马追了上去，想跟叶二公子递个信，说刚刚遇到了少门主身边那位小江仙师江元，不小心说漏嘴了，谁知尚未来得及张开嘴，便被“砰”地一声关到了门外。

能开在千寻城的客栈，掌柜的非富即贵，客栈内的房间，即便是最次等的那一批，也都设好了隔音符，任凭门外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只要不是整座楼塌了，里侧决计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动静，遑论叶二公子一来就住进了最好的厢房中，更是没可能听到了。

小二欲哭无泪地捶着门，认清现实后，默默在心底为叶二公子点了根香。

里侧，丰子俞和宣霁一见两人进来，自觉让开了位置。

宣霁闷不吭声地弯了下身子，丰子俞提起笑容：“外太公。”

“我说这小子怎么跑出去这么多天也不见瘦，原来都是去折腾你了。日后小竞知道了，定要找我讨说法。”叶云梦道。

“我哪折腾他了，我照顾他还差不多。祖爷爷，您别看阿俞厉害就什么好事都往他身上推，这些时日要不是我，他都死一百次了。”叶轻扬两眼一瞪，给了面露浅笑的丰子俞一手肘，拉住叶云梦，指着榻上道：“别说这些了，您快看看，她还有救没。”

“什么有救没，必须有救！”宣霁反手替丰子俞打了回来，她暗戳戳地打量着叶云梦，故意道：“天底下最好的医师，这点小病，怎可能救不了？”

叶轻扬怕打扰叶云梦，没敢呼出声，揉着被打的地方，冲宣霁拱了拱鼻子。

叶云梦但笑不语，缓步靠近床榻，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随即看向宣霁，语气中虽有询问试探之意，眼神却格外笃定：“青冥使？”

还在置气的两人俱是一愣。

“小姑娘，碎灵可不是什么说治就治的小病，你说得未免太轻松了。”叶云梦移至桌边，凝出一根玉简，指节微动，提笔成书。

听到这，宣霁也顾不得纠结这人怎么看出她身份的了，忙不迭凑过去：“不能救吗？”

“能救，只是得多费些功夫，恢复速度远不如洛家的养灵术，而且……”叶云梦环视几张凑到眼前的脸，坦言道：“以你们几个的身家，大抵这辈子都买不起所需的灵药。”

其他二人口袋比脸还干净，自是无话可说，唯有叶轻扬不服，怎知刚要说话，叶云梦抢先道：“你也不行。”

叶轻扬纳闷：“为什么？”

叶云梦一边将写好的玉简递给宣霁和丰子俞，一边回道：“你的钱都是从家里拿的，里面可有一分是你自己的？真算起来，你还倒欠不少。”

“……不能这样算啊，”叶轻扬不由得有些委屈，“我花自己家的钱，怎能说是欠呢，明明我也姓叶……”

“所以没跟你算啊。”叶云梦轻笑，“不过以你现今这个状况，比起去各地的铺子里拿钱，你爹娘提前杀到逮你回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

瞧见叶轻扬一脸吃瘪的表情，叶云梦不禁低笑出声。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和叶轻扬就钱的问题论个清楚明白，也不想真的把人惹急了，随意逗了几句便大发慈悲地收了玩笑的态度，把人打发到一边，取出一株通体呈淡紫色的细长灵草，以灵力碾碎，随后八十一根金针齐出，先后落于江鸿周身各个穴位处，将碾碎的灵草分别度入江鸿全身。

灵为万物根本，容不得半点疏忽，即便是他，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一过程，几个呼吸的工夫，连额头都冒了汗珠。

少顷，叶云梦收针取药，又结数道法印落在江鸿身上，片刻后，就见江鸿连日苍白不见好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原本已快察觉不到的气息也有了一丝起伏。

做完这一切，叶云梦顿感轻松，掐过净身诀，隔空倒了杯茶。

“这就……好了？”

叶轻扬探出脑袋，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好歹，刚问完，一个空茶杯当头砸了过来。

“让你好好学你还不听，现在连人家是好是坏都看不出，”叶云梦头疼似的按着眉心，嫌弃之情丝毫不掩饰：“出去别说你姓叶。”

叶轻扬手忙脚乱地接住茶杯，想还嘴却苦于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好忿忿地嘀咕道：“喝不到喜欢的茶就拿我撒气，我什么样还不都是你惯的……”

宣霁：“前辈也不能直接补好她的灵吗？那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大致能感觉出叶云梦并未补好江鸿岌岌可危的灵，只是帮其缓住了伤势，让本该濒临崩碎的灵稳住，能够继续自我修复罢了。

“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问问她自己，还有……”叶云梦侧头对上她视线，“你。”

“……我？”宣霁迷茫了。

叶云梦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宣霁耳垂上的两柄扣在一起的扇子，解释道：“元灵草虽能补灵，若无外力加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收获成效。倘若她此后数十年间再不动用灵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里只如一个半残之人一样卧床养病，自是有机会将灵补全。但这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有多难，想必无需赘述。相比之下，春生谷洛家天生通灵，对于灵之一道的造诣，远比叶某这种只修医道的外行人要高明得多。倘若有一洞明境修士，以洛家养灵术悉心温养她的灵，再以元灵草辅助，不出半年，定可恢复如初。”

“至于她这身内外相差极大的修为，”叶云梦似是在斟酌用词，犹豫过后，说道：“于她而言，虽然可用，却不能长用。依赖外物借他人他物之灵力，好比饮鸩止渴，如若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迟早有一天，莫说养灵术，即便是传说中能以天地灵气扭转生死的造灵术也救不了她。”

宣霁神情复杂地盯了叶云梦半晌，幽幽吐出一句：“前辈……似乎对我们洛家的灵术了解颇多。”

“同修医道，偶然有过交集罢了，算不得什么。”叶云梦浅笑，他并未多言，也不曾过问宣霁明明想救人却没有出手相救的原因，丢了个乾坤袋给叶轻扬，“这次我只当是没看见你，下次再回来，你爹娘那边该如何交代，我可就不管了。”

“……啊？”叶轻扬似是跑了神，傻傻地接过乾坤袋后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闷头应了一声，送叶云梦出门。

客栈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静，房门一开一合，在偌大空寂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吵闹。

叶轻扬扣上门，确定里面听不到，犹豫地出声：“祖爷爷……”

“嗯？”叶云梦望着他目露疑色，“怎的这副表情，怕我回去真跟你爹娘告状？小扬，其实你爹娘也不是非得让你练得如何厉害，只要你好好的，每日过得开心，能保护好自己，他们也就放心了。有时间回去跟他们认个错，想出去就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别再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了，你爹娘也会担心的。”

叶轻扬到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了，含糊嗯了下，看着叶云梦身形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着空空如也的围栏，叶轻扬叹了口气。

他方才想说的其实无关他爹娘，而是叶云梦。

在里面时，他就在想了。

结合扶雪崖和宣霁的说法，他大概了解到，洛家是在仙盟成立那年，因古川之事与宣家一同隐世，此后两千年间，除当年的景年和洛渺之外，从未露面。依常千明和云衢所言，与之相关的典籍记载在霜月阁和天泉庄也都不曾寻到，那么……他们连风门又是如何有那些记载的？

叶云梦虽是他们家祖宗辈的人物，实则至今还不到两千二百岁，仙盟成立那年，他仅仅是个未满十岁的孩童。

那些比他年长的人都不曾留有的记载，真的只是偶有交集兴起之下做的记述吗？

叶轻扬不觉得。

他想起了不久前在瞻思阁看到的花，还有听到的那番话。

或许记忆里妙手回春、无所不能的叶云梦，也有他拼尽全力却无法挽回、最后只得接受的遗憾。

叶轻扬一边觉得自己傻了，围为着一个没有什么切实依据的猜测而浮想联翩，可另一边，他又有点惋惜，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身上某处轻了点，眼前好像闪过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

白影。

等等，好像并不模糊……

叶轻扬低下头，发现确实有个白影跳了出来。

“遥遥！你跑什么？！”

他追着扑扇翅膀飞出去的遥遥一路跑到客栈外，刚把这无端发疯的小畜生逮住，还没说一句，便觉数不清的目光从周围各处射出，聚集在他身上。

叶轻扬僵着脖子缓缓抬头，对上了他爹娘和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