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故人,林子风有点尴尬。
事实上他对李慕玄的印象并不太深刻,年少出游,萍水相逢之人如过江之鲫,惊才绝艳的也绝非只有那么一个。
说天才,谁还不是个天才了?
直到后来迎鹤楼热闹了那么一场,林子风再听到李慕玄的名字时前面已加上了全性恶童几个字。
师兄抱臂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面色复杂又暗含了然,说了句:“能拜那样的人为师,也难怪行事如此荒唐。”
林子心中有种微妙难言的感觉,他说不上来。
其实……
其实又何必呢?
如今李慕玄本人就在眼前,林子风只觉得陌生,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年林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时的模样,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正是这份迷茫与讶异让李慕玄感到难堪,本已模糊的记忆随着林子风的出现变得清晰起来,少年人凭恃意气,姑且能忽视那点隐痛与苦涩,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焦躁起来。
无论对方是否真的与掌门有交情,李慕玄都不在乎,他深深蹙眉,甚至率先冷哼一声,站起来就走。
当夜李慕玄推开家门,本就因另外两人迟迟不归而难看的脸色在看清站在最后的林子风时彻底黑透了。
林子风有点头疼。
平心而论,他不想再和全性有什么其他瓜葛了。无根生的事已是个大坑,他绝不能再往里跳。
李慕玄不止麻烦,而且惹眼,被言家人盯上后更是如此。从前张扬的恶童就那么销声匿迹了,这段时间不少人都在猜测这小子到底是找个地方躲风头去了,还是干脆已经被人除了。
天地之大,林子风不信自己就那么倒霉,就——
这穷乡僻壤的,给他遇上了?
还一遇就是三个。
恶童、神棍、美女,三个人搅成一团,任谁看了都知道要绕着走。
姑娘不怕冷,时值深秋,身上却是一件无袖的单衣,长裤松垮垮地拖在地上,两脚光着,被盖住了一半。膝盖处还有夸张的破洞,漏出大片冷然的白,整个人分外反常,格格不入,甚至有些阴惨惨的,美还是美的,只是——
瘦的人在大城市里或许可以走在时尚前沿,可倘若在村里会显得格外命苦,想来就是这般。
可怜,是很可怜。但这一路走来,所见之人谁不可怜?林子风并不打算听话请她吃饭。
“流云剑,林子风……流云剑实在是个好地方呀,山川美景,如烟如雾,偶尔有空去那边逛逛也不错嘛……林子风,”她慢吞吞地抬眼,直到与他对视上才继续道,“你也不想你家里知道你和无根生有交情吧?”
林子风:?
这这这!
——无根生,这坏全性你管不管!!!
林子风把这笔账记在无根生头上,却发现事情好像和他以为的完全不同。
毕竟和李慕玄混在一处,他下意识便把这两人都当做全性中人看待了。
结果在饭桌上把话说开后,他才弄明白这神棍竟是天师府的。
——还是张之维!
和他师妹!
自从陆家大院那一巴掌后,张之维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同辈第一人也不为过,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于天下第一嘴里这个天下第一乖乖宝他师妹好小九,想来就是最近道上传闻的、张之维走哪儿带哪儿的、邪恶小师妹。
林子风忍不住捂脸——对上了,都对上了。
邪恶小师妹不语,只是一味加菜。
林子风:“……”
你们天师府从来不给孩子吃饭的吗?
不知是不是被张之维这个大嗓门给洗脑了,误会解除后林子风忽然发觉,姑娘小小一个人,这么瞧着确实一点不坏,反而很……可爱。
低头吃饭更是乖死。
她只是饿了,她能有什么坏心思。
虽然有几分离奇,但发展到这里也无非是路遇同道而已,寒暄一顿饭的功夫便也足够了。林子风暗忖时机成熟,起身正待告辞之际,终于吃饱了的师妹突然抬起头问道:“林子风,你刚刚说你没地方住?”
林子风从这寻常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不妙,理智告诉他再不抽身一定倒大霉,可偏偏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很快就冷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她左手小指上那枚戒指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闪亮,亮晶晶的很漂亮,又或许真正漂亮的是那双银红色的眼睛,总之,他僵在原地,看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姑娘的意思是……?”
事已至此,林子风只有苦笑。
唉——或许他天性就是喜欢麻烦的也说不定。这般性情,活该他总是沾上最不能沾的人。
全性恶童、天师府高功和邪恶小师妹,就这么走了他后半辈子午夜梦回都要坐起来抽自己大嘴巴的!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好心的人,主要是苦三缺一久矣,林子风恰好补上。别看她在外面做牛做马,一旦凑齐四个人她可是要坐庄的。
于是李慕玄死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能和林子风坐同一张牌桌上打牌。
四人挤在家里唯一一张姑且可以称作是床的物件上,共同围着张小被,看被码得整齐的麻将从桌下升起。
李慕玄简直不可置信:“你出门一分不带,但是麻将装了五副,甚至还背了一张桌子?你从哪儿掏出来的?”
“管得着吗你?”
她手腕一抬,李慕玄下意识小小躲了下后才发现她并不是要打自己,只是摸牌而已。
张之维并不以为意,眼皮都没抬一下。毕竟师妹和李慕玄成日打打闹闹的,关系好的很,他早就习惯了。
坐在她对面的林子风反倒若有所思,一手摸牌,一手掩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狗挨没挨过打真的很明显。
李慕玄没这个自觉,心思单纯,只是嫌林子风碍眼,往反方向——靠近言大小姐的那边一挪再挪。
他对麻将不感兴趣,要打发时间他有一百种找乐子的法子,只是都不怎么合法罢了。李慕玄心不在焉,缓慢地摸牌再出牌,视线仍旧落在女孩子的手上。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有人连手都侬艳。关节处近乎嶙峋的瘦,被一颗颗戒指压满,打牌和打人耳光无二,又重又响,不留余地。
李慕玄在麻将牌一声声脆响中想起来前两天挨的那一巴掌。
张之维白天不怎么在家,师妹人小又爱撒娇,总是待在家里。至于李慕玄,好好活着就行,张之维没空管他。
现在家里只有李慕玄和她。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好一阵歹一阵,完全取决于她心情的好坏,最近几日里是属于好的那种,可能是因为李慕玄刚离家出走过的缘故。
因为这个她还挨大仙儿咬了一口呢。
“不要你不去,非得上那个三一啊还得?那个死逆生有什么练头啊,成天左若童点名啊你得到到到,归人家管哪!”她私下就是谁都蛐蛐,左若童也不例外。
李慕玄不好意思说,其实他偶尔还真起过类似的念头。他一直觉得自己非和三一做个了断不可,掌门也曾给他指过路,便是去三一做个门人。
他无可无不可,都听掌门的。
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莫名被她搞得那些七七八八的事给搅进浑水里去了,言家人喊打喊杀,没三一门那么温和,是真拿刀砍他,半点不含糊。
再之后……再之后就被言大小姐救了。虽然没能同富贵,但患难的时候还真没落下过彼此一点儿。
李慕玄不是走不掉,他来去自由,最近还刚见过苑金贵那群人。
许久不见,苑金贵稀奇他销声匿迹了这么久,居然不是死在言家人手里了,遂呼朋唤友,一起庆祝小李子又活过来了。
改天抽空得去把给他立的坟头给推了,不过要说也不用急,没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李慕玄刚和她吵过架,没心情和他们混,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偶尔喝两口酒。
席上有人调侃他如今虽然人落拓了许多,脸上肉却好像多了,瞧着胖了些。李慕玄闻言心头一跳,他倒不怎么在乎自己的模样,或者说,他知道自己长得实在是很出众,所以不需要过分在意。
跟着她饿一顿饿一顿的,怎么还会胖?
苑金贵凑上来看了看,道:“我看不是胖了,倒像是挨谁打了还没消肿,哈哈!小李子,在外面吃了谁的亏,说出来哥哥们替你出气去!”
李慕玄烦透了,甩袖离席而去,走前没忘让众人给他凑点钱,好拿回去贴补家用。
世人何其多,好人坏人,来来往往,不计其数。人人都说他糊涂、不识好歹,可只有她——只有她跟他说,是左若童坏,很坏很坏。
她说:“李慕玄,为人一世不易,眼界要开阔啊。不要走在正邪之间,要走在众生之间。”
见山、见水、见众生,而不是见左若童,不是见任何一个人。
李慕玄撩起眼皮,压着她所躺着的那张躺椅的扶手,凑近了盯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回去:“那你呢?你见过吗?”
“……”
她闭着眼,轻轻笑了一声。
“早就见过了呀,都很好。”
什么都好,只是都不喜欢。
见过众生之后,她还是想见叔公。
可是那位可称作老师的至亲之人走得实在是太早、也太突然,梦中他的身影也逐渐模糊,偶尔醒来时她也感到迟疑,她早就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是曲彤的错。
千不该万不该,曲彤不该把她拖入他化自在天,否则她也不会有机会再亲眼见到杨烈。
眼前之人清晰无比,与小时候一般无二,叫她怎么受得了?
她忽然觉得连自己都面目可憎起来,事隔经年,即使她控制得很好,可面貌总还是随着年岁渐长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些微变化。
哥哥说不要紧,只是一点点而已。
可——可若不是幻境,若非事事随心,百年之后,叔公可还认得出她吗?
她于哽咽中微微睁开眼,趴在女人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声一声求她,求出一红一蓝两双小手在女人身后摇摆。
这便是她此刻为何会身处于此的缘故了。
李慕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轻缓,知道她是又困了。
他有点无语:“好歹你也是个修行人,至于么,成日从早睡到晚。”
“李慕玄,你知道吗——因为人活着累,所以叫人类。因为猫在哪儿都可以眯一会儿,所以叫猫咪。我也在哪儿都可以眯一会儿,所以小九其实应该是人咪才对……”她越说声音越小。
李慕玄撇开脸:“……”
——好可爱。
觉得她可爱就是李慕玄给她当狗的开始。
女孩子被宠坏了,又娇又任性,说着话便自顾自睡了。家里就这么一张椅子,李慕玄没得坐,只有半跪在她身旁。他不确定她到底睡着没有,并没有立刻走开。
光线昏暗,她胸前一块翠绿的吊坠也泛着幽沉沉的光。李慕玄不经意间瞥到这块翡翠,忽然想起初见之时,她紧紧压在自己身前,彼时垂在他眼前的便是这块玉。
绿意凝重,甚至是阴郁。
仿佛被攫住了般,李慕玄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身子也随之抬起了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却还是在犹豫中缓缓贴近她脖颈,张口将那块玉石含入口中。
本该温凉的物件压在舌头上,李慕玄从中品出异乎寻常的滚烫来,像含了一口火。
神经紧绷到发痛,李慕玄觉得自己大约真是疯了,干的都是什么勾当。
下一刻两颊实实在在地痛起来,女孩子冰凉的手紧紧卡在他下巴上,指甲是不久前她才支使张之维给她贴上的,一副被磨得长而尖利的穿戴甲。甲片的边缘刀尖一样死死戳在李慕玄脸上,她将他推开,推到红绳绷紧,不能再远。
她没睡着,或者是被他的动静给弄醒了。
口里还叼着她的项链,李慕玄想死。
“李慕玄,”她道,“吐出来。”
李慕玄应声张口,沉重的玉石就砸在她锁骨上,发出一声闷响,痛得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饿疯了,吃这个干什么?实在不行你把门吃了去——好吃的话叫我。”她说着松了手,扯着李慕玄宽大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