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的话像石头一样膈在阿好心里。
从茶楼出来,阿好魂不守舍地游荡在城寨街头,神思一直在思忖着今日听到的事。忽而之间,阿好的脚步像被磁石吸引,不自觉地在茶记门口停了下来。她看到信一正坐在灯光下专注地理账。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紧紧锁住面前的账本,修长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缓慢移动,时而停顿,在算盘上拨弄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时而又拿起笔,在账本上认真地记录着什么。
当她看到信一的时候,心底突然生起一份莫名的勇气,她好像没办法真的做到置身之外。
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她心里已经把城寨当成自己栖身的港湾了。
阿好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了茶记。信一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阿好,原本专注严肃的脸上瞬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眼睛里也闪烁起明亮的光芒,“阿好,你怎么来了?”说着,他连忙起身,将旁边的椅子拉出来,还细心地拍了拍,示意阿好坐下。
阿好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在信一对面坐下,她探头望了眼桌面上铺陈开来的账本,“在对账?”
“我来验收你做好的账本。”信一翻了几页,认同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由衷地说道:“没想到你还会理账,不愧是正经读过书的。”
“没有你理得好,你的能力当个会计绰绰有余。”阿好微微偏头,目光柔和地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好奇,“不过龙哥能让你理账,一定是知道你的能力的,怎么没让你继续读书?”
信一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想起之前叛逆期的黑历史有些窘迫,“读书的时候不懂事,天天打架闹事,没少给大佬惹麻烦,初中就被退学了。”他微微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悔,“后来在道上摸爬滚打了一阵子,才明白还是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所以去读了夜校。”
阿好“哦”了一声,也没再追问更多。这时,信一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嘴角微微上扬,半开玩笑地说道:“既然你这么会理账,干脆来给我当账房得了,包你前途似锦。”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账本往阿好面前轻轻一推,脸上带着几分期待又调侃的神色。
阿好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盈盈地看向信一,带着几分俏皮反问:“揸数可不是什么闲职,抓着整盘生意和社团运作的命脉,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就这么相信我?”
信一表情变得认真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阿好,“当然信你。”他微微倾身,靠近阿好,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我知道你会站在我这边的。”
阿好闻言,内心被冲击了一般,有些愧疚地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在账本边缘轻轻摩挲,“你不怕我卖了你啊?”
信一摇摇头,诚恳道:“你不会。”
阿好没想到信一会这么无条件相信自己,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涌上心头,眼眶也微微发热。她望着信一,嘴唇轻颤,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哎呀,别这么疑神疑鬼的。”信一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阿好的脑袋,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你是自己人,我绝对信得过你。”
阿好微微仰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再次问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相信我?”
信一毫不犹豫地郑重点头,语气坚定而有力:“那当然,我无条件相信你。”
阿好闻言,才勉强安心下来。
天还未亮,在雾气氤氲的新街码头,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破旧的船只在海浪中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今天,是乐仔交差的日子。
乐仔被大老板的手下推搡着进了里房,膝盖重重地磕在满是水渍的地面上。他微微颤抖着,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中,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大老板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略显破旧的太师椅上,正悠哉悠哉地喝早茶。他身旁站着几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打手,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乐仔。
乐仔咽了咽口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讲讲,最近有什么风声。”
“城... 城寨的几位大业主知道大老板您势力日渐壮大,都有想转舵的打算。自从九哥上门示威之后,他们的态度也有所动摇了。”
大老板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情愈发阴沉。他沉默片刻,突然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吓得乐仔浑身一哆嗦,差点瘫倒在地。
“就这些?”
乐仔忙不迭地点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城寨没了龙卷风不过是一座垃圾场,龙卷风没了狄秋和Tiger就是瘸了腿的狮子,现在已经不是时势造英雄的时代了,龙卷风再能打,没了帮手,也敌不过我们的千军万马。”
这话倒是在理。
纵使龙卷风有三头六臂,是战神再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硬不过真枪实弹。加之社团运作不仅靠打架和威名,更要靠真金白银,没有钱,人心一散,自然不攻自破。
“断了龙卷风的财路,就等于断了他的一条腿咯。”站在大老板身边的王九赔笑道,“大佬,依我看,就拿手无缚鸡之力的狄秋开刀,他是龙卷风结拜兄弟,兄弟阋墙的好戏,想想就觉得有趣。”
大老板冷哼一声:“哼,我自然有我的打算。”他端起茶杯往地下一泼,有些不满,“狄秋不过是城寨的包租公,再有钱都有限,但城寨三姑手里的生意就不同了,简直就是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您是说?”
“那个三姑名义上是做情/色生意,但她手下的足浴店,按摩店,夜总会遍布九龙城,甚至尖沙咀都有她的势力,生意不仅做得大,而且做得聪明。她靠手下的小姐笼络其他社团势力,就算他日龙卷风倒台,她有人罩,下场自然不会太惨。”
大老板抽出一根雪茄,身旁的王九立刻上前,毕恭毕敬地用打火机为他点燃。大老板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雾气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散开。他绕着乐仔缓缓踱步,皮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内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乐仔的心跳上。
“如果可以让她拉队过档...”大老板微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撇了眼跪在地上的乐仔,缓缓颔首,“你不是跟三姑的契女认识?有什么想法。”
乐仔身子猛地一颤,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如果想要离间三姑同龙卷风。我们可以将那批劣货拿到三姑的场卖,吸粉吸死的人越多,三姑的生意肯定大打折扣,她一定会问责龙卷风,他们一日找不到我们,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到时再找人绑走几个她手下的小姐,说是被龙卷风的仇家绑架,这事一闹大,她手下的小姐谁还敢上班?一旦闹罢工,生意做不成,到时再深的道义都无法挽留巨大的损失。”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王九向前跨了一步,微微欠身,补充道:“三姑势力大,如果她借调小姐息事宁人,那...”
“你条粉肠,用你个猪脑想一想啦。”大老板不耐烦地打断王九,狠狠瞪了他一眼,“重点当然是三姑的契女啊,三姑如果不答应过档,就绑了她的契女,再不松口,就准备好裹尸布啦。”说罢,大老板将手中的雪茄狠狠碾灭在椅子扶手上。
乐仔心中一紧,他深知大老板这是要将事情做绝,可自己深陷其中,已然没有回头路。他咬了咬牙,壮着胆子说道:“大老板,那我先继续和三姑的契女接触,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打开突破口。至于何时动手绑人,我等您安排。”
大老板冷笑一声,“哼,这还用你说,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他猛地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吼道:“去见你的兄弟一眼,然后滚回城寨啦。”
乐仔如获大赦,磕了个头后连滚带爬地起身,弓着背匆匆退出了堂屋。
一离开那压抑的屋子,乐仔便大口喘着粗气,海风咸涩的味道充斥在鼻腔,他定了定神,连忙跟着到码头。
他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与忙碌的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兄弟波仔文扛着一袋袋沉重的麻包往货船走去,甚至来不及打招呼,就被王九的手下赶了出去。
乐仔站在寒风中,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心中酸涩与无助在瞬间决堤。
他没得选择,生存和良心,只能选一个。
乐仔小心翼翼地潜回这片熟悉又带着几分危险的地方。他甫从暗巷回来,一个假装打手的暗艇装作路过,压低声音说道:“三姑的契女来了竞技场,自己看着办。”
乐仔心中猛地一紧,脸上却瞬间恢复镇定,他深吸一口气,立刻拐进竞技场,装作刚从激烈的打拳训练中走出来的样子。
他拐过擂台朝阿好气喘吁吁地跑去,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大声招呼道:“阿好,你怎么来了。”
“我刚在附近送完货,想着顺路来看看你。”阿好把一小袋玻璃糖塞给乐仔,“我亲手包的,吃糖比抽烟更能止痛。”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乐仔的脸上和手臂,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庞瞬间闪过一丝心疼,“你怎么又有新伤了?”
乐仔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臂往身后藏了藏,脸上依旧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随口编道:“没事儿,刀拳无眼,受伤在所难免,我习惯了,不碍事。”
阿好却微微皱起眉头,向前一步,靠近乐仔,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是个拳手,又不是受虐狂。”说着,她已经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巧的药盒,伸手就要去拉乐仔的手臂,“我家祖传的跌打秘方,我帮你敷药。”
乐仔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磕磕巴巴地说:“不... 不用了,我自己来。”
阿好闻言,把药膏给了他。她眼里难掩担心和心疼神色,不禁让乐仔的心猛地一颤。望着阿好关切的模样他满心都是愧疚,只能故作挪开对视的眼神佯装无事发生。
“前两日我听街坊聊天说昔日擂台霸主再度上阵,才知道你回了竞技场。”阿好微微仰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乐仔,眼中满是困惑与心疼,“为什么要回来?你明明好不容易才离开这里的。”
乐仔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像是被生存的重担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抬起头,望向城寨那片灰暗的天空,缓缓说道:“九龙城寨能有多大呢?一日不出城寨,麻烦迟早会找上门来,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释然,“打拳就是我唯一的出路,这种日子,我早就习惯了。”
乐仔立刻转移话题,带着阿好走到竞技场对面的茶记,买了两杯热鸳鸯。
阿好接过纸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寒意。
一杯热饮下肚,乐仔浑身开始冒汗,他抬手随意地解开领口的几颗扣子,又抖了抖衣服,试图让自己更凉快些。动作间,胸口处的龙虎纹身不经意地露了出来,阿好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好奇心顿起,她指了指乐仔的胸口,带着几分试探问道:“你这纹身,挺特别。”
乐仔低头看了眼纹身,缓缓开口:“曾经幻想过自己可以成为龙虎三皇,所以纹了半龙半虎。”他摇摇头,“可惜我没这个命数,虎变病猫,龙变断尾蛇。”
阿好并没有在细听乐仔的自怨自艾,反而一直在偷偷观察他胸口纹身。在乐仔重伤倒在路边那日,阿好就已经注意到他纹身上的端倪,心中涌起的疑惑更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