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刺很是奇怪,材质不是时下世人惯常用的楠竹片,而是将上好的花鸟纹蜀笺覆于香木片上,两者严丝合缝地黏合在一起,然后在笺上写字,充为名刺。
不仅如此,这蜀笺、香木皆有香味,其精致讲究之处可见一斑,很不像是男子会用的东西。
而且,这名刺上既没有籍贯表字、也没有谒见拜辞,单单只写了一个名字,还是“朱颜”二字,这......
不过.....朱?
章钊瞳孔微微一缩,似想到了什么:“走,跟我去看看。”
他草草换了件衣裳,就带着双丰往外走。
双丰试探道:“大少爷,这会不会是之前我们救的那个......”
章钊面色不变:“那件事已经了结了,不管谁来,都不必扯上什么瓜葛。”
双丰点点头。
两个人往外走,双丰见大少爷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就趁机将双云让他带的话说了一遍。
章钊听了笑道:“大管事一把年纪了,居然也要来开我们这些年轻人的顽笑......”
“罢罢,你找时间跟大管事说一声,就说那牛老实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庄头罢了,西洲都还没跟我抱怨什么呢,哪里用得着他老人家出手敲打,这么小事一桩,西洲肯定能处理好的。”
“不过,”章钊脚步顿了一下,皱起眉道:“怎么牛老实家的婆娘又怀孕了?还又难产了?怎么大管事之前跟他说的话他是一点没听?”
双丰也有点可怜那女子,叹道:“那个牛老实自己糊涂,家里也没个明白人,可不就是没人听......我看他家那婆娘估计不中用了,牛老实连大夫都没请就回去了,唉.......”
章钊没说话。
庄子里的人都找到府里来了,说明那女人已经不行了,牛老实估计心里也明白这点,所以才连大夫都没请就要回去。
但话说回来,这个牛老实忒也不像样,之前他家婆娘就曾难产过一次,当时他硬是不肯请大夫,说大夫都是男的,不能看他家婆娘的身子。
他家婆娘那次是硬生生熬过来的,仗着年轻捡了条命回来。可是这次就没这么好运了,她又难产了,且命都要丢了。
可当下世风如此,旁人又能怎样呢?就算是硬生生给那女子请了大夫,牛老实也不会让人给她婆娘瞧的。更何况,现在一切都晚了。
接下来的路,主仆二人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了侧门那里。
门房小子一直在门后等着,急得团团乱转。这会儿见到章钊和双丰的身影,立时两眼一亮,跑了过来:“大少爷!”
“嗯。”章钊示意他:“开门吧。”
“哎!”
天太热了,即便是有玉珠和玉盘给自己打扇遮阳,朱颜玉白的额头上还是不停有汗沁出,加上她心里紧张不安,这等待的时间就越发难熬。
玉珠望了望紧闭不动的章家侧门,忍不住对朱颜道:“大小.......”
刚一出口便发觉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她急忙改口:“大公子,我们来这里本来就不妥当,天又热,要是中了暑气可怎么好.......我们还是回去吧。”
玉盘也道:“就是。这章家人大热天的把人撂外面,这么长时间都不理,大约也是不想见我们的意思,我们回去最好。”
朱颜听了越发犹豫,可又不甘心,手指揉捏着扇坠子,指节泛白。
就在这个时候,那扇闭了半日的章家侧门一动,打开了,有两人走了出来。
当前一人身姿挺拔,容貌英俊,正是章钊。另一人是他的从人,也很眼熟。
朱颜眼前一亮,向前一步刚要矮身行礼,突然想起来不对,立时又改为拱手礼:“章公子,在下朱颜,冒昧拜访,万勿见怪。”
章钊出门之后,视线先在朱颜几人身上一掠而过,之后便停留在了不远处的巷子口处。
章家侧门正开在这条巷子里,巷口处有几株大树,那树下站着几个壮硕汉子,现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里。
章钊心里有数,还礼道:“朱兄客气了。”又道:“天热,又不便请朱兄进府一叙,朱兄若有话说,我们就在那处树荫下聊几句如何?”
朱颜见章钊说话间,视线特意避开,说话里又有避嫌的意思,心知他大概猜出自己是个女儿身了,可能也猜出自己是谁了,不由得有些赧然。耳边听他称自己为朱兄,又一时不自在。
她想着,朱兄,朱兄,怎的听起来像“猪兄”一样?忒也难听,于是细声道:“章公子不必见外,叫我名字就是。”
章钊正色道:“不可。即便那只是朱兄化名,我身为一个外人,也不好直呼朱兄名字。”
朱颜,红润姣好的面容,多指代年轻女子。
一见那张名刺,章钊就知道这不是眼前这位“朱公子”的真名。不过他也没甚么兴趣,去打听人家真正的名字罢了。
在章钊眼里,朱颜这人本身就代表着麻烦,要不是怕这么撂着不管会留下无尽的后患来,他今天甚至不想露面。
听章钊这么说,朱颜,不,或者该称她为朱丽娘,只好作罢,但对章钊的印象却更好了。
她跟着章钊转身,往巷口走,可一抬眼,先见到了目光灼灼盯着这边的那几个壮汉。
朱丽娘:.......
她张了张口,有心想要跟章钊解释几句,却见章钊大步在前,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朱丽娘只能暗自着急,心道刘叔他们几个怎么这样自作主张,明明自己说了让他们离得远些,却原来根本不听她的话,看得这样紧......
等到几人来到了树荫下,朱丽娘刚想让刘叔几人离开些距离,章钊却先一步制止了,说道。
“朱兄当知,如今虽然天下一统,承平世间,但对朱兄这样的人而言,世道依然险恶,危险层出不穷,既然有家里人细心呵护,当坦然接受才是最好,要不然再遇到了像上次那样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朱丽娘先是一呆,接着又有点委屈。
她知道章钊并没有指责她的意思,言语间只是告诫她身为女子,在这男多女少的世界,出来很容易遇到危险。就像两个月前,她被那伙流寇袭击一样。
可是明白归明白,任哪个女子终于鼓起勇气,要与心存好感的男子说话,却先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一顿,心里能够好受呢?
这与她想象中的,与章钊的见面情形,完全不一样啊。
“再者言,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我上次救了你,但也有可能不是个好人,朱兄须得心有防范。”
“如此,朱兄有甚么话,就在这里直接说吧。有这几位壮士在这里,我们彼此都能心安些。”
刘叔几人原本满脸戒备地盯着章钊和双丰主仆,现下听了这话,倒是对章钊刮目相看起来,眼中的警惕也褪去了些。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退远,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杵着不动。
朱颜张了张嘴,在这样的场面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之前想好的话也都哽在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章公子不必这样自我贬损,上次遇到流寇,那伙子贼人那样凶悍,他都能不畏生死,前来相救,可见人品贵重。
自己要是连他都不相信,岂不是太过不知好歹。
她还想跟章钊说,自他救了她之后,她时常会想起那天的事情,觉得章公子实在是勇武有加,听说他还有秀才功名,真正是个文武全才,自己十分钦佩。
她还想说......
她想说的有很多,可是现下看来,好像哪一句话都不太合适。
好一会儿,朱丽娘才能理清思绪,她先让玉珠玉盘两个退远些,又让刘叔几个护卫一并多退几步,这才放低声音,郑重道。
“上次得章公子相救,因当时情形混乱,我都没能与章公子好好道一声谢,心里一直感到十分遗憾。何况,当时章公子为了救我们,还受了伤。”
“所以,我想着,怎么也得正式上门拜访一番,好表述一番在下的感激之情。”
“章公子,上次之事,多谢了。”
朱丽娘折腰,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种感激之情,发自内心。要不是章钊他们上次出手救她,她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何光景。每每想到那种可能,她都会生出浓重的心悸与害怕来。
因此,不论她后来生出了什么心思,抱了甚么样的想法,对章钊的感谢与感激,都是十分真实的。
章钊看出来了,因此并没有避开这个礼,只是道:“朱兄的感谢,在下收到了。”
挥手让双丰也退开一些距离,章钊这才接着低声道:“不过此事可以到此为止了,我的伤没有大碍,而且我之前已经收到了朱兄家里送来的谢仪,如此已经扯平了。”
朱丽娘听了一呆:“谢仪?”
章钊点点头:“正是。朱兄的父亲让人给我送了五千两银子的银票,并特意嘱咐说,此事已了结,如此你我两家,各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