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捧着一盆酒醉杨妃,跟在鲜花铺子的伙计们后面,走进了安阳伯府西南侧的角门。
他略垂着头,细长的颈项如同手中那粉紫色的牡丹花一般,微微下垂,恰如谦逊的稻穗,又如华清池畔的杨妃,一片纤纤醉态。
几刻钟后,再度出现的“郁离”仰着脖子,带着竭力掩饰也遮掩不住的自得意味,施施然跟在花铺管事的屁股后头出来。
管事回头看了看,总觉得不过一错眼的功夫,“郁小哥”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奇怪了,但要说哪里奇怪,却也一时说不出。
于是管事没多理会,与“郁离”招呼一声,就带着花铺子的人走了。
管他呢,既然答应郁家小哥带他进安阳伯府一趟,他自然不会食言。如今人他带进去了,也好好带出来了,中间没闹什么幺蛾子,如此皆大欢喜,那些钱他拿着不烫手。
“郁离”见鲜花铺子的人走了,正要咧嘴笑,脸上的肌肉突然一阵扭曲。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急忙把背着的草帽戴头上,一转身,就猫进旁边的巷子里。
如果这时候有人跟着他走进去,会发现这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居然空无一人,走进去的“郁离”不知何时不见了。唯有角落里几支不知何时栽下的牡丹,在风中微微摇曳着鲜绿色的枝叶。
不必多说,进入安阳伯府里的是真的郁离,至于出来的就是个冒牌货了——正是魏紫假扮。
郁离在进入安阳伯府之后,趁着今日伯府大宴,众人忙作一团之时,寻了个机会消失了一小会儿,再代替他出现的,就是使了个障眼法的魏紫。
魏紫早先一步潜入安阳伯府中,并准备好了一套伯府小厮的青衣小帽。郁离换好衣物之后,就躲在了一处事先看好的空院子里,避人耳目,静静等待大宴一刻的到来。
至于魏紫,则是化用了郁离的相貌,跟着送完鲜花的铺子管事伙计们一同离开了安阳伯府。
恢复了一些时日之后,魏紫已经可以使用简单的障眼法,只是仅能用在自己身上,而且时间只能维持一两刻钟,不过这也够了。
离开伯府之后,魏紫再借助这几天在这座宅邸附近悄悄种下的牡丹,重新遁回府中,伺机与郁离会合。
实际上,魏紫不仅是在安阳伯府外栽了牡丹花,府邸里不少不起眼的地方也悄悄冒出了牡丹的嫩芽,方便她随时转换地形,打探消息以及探查周围环境。
只有安阳伯住的主院,和玄真子时常出入的区域,郁离再三嘱咐,不让魏紫靠近。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暮色降临之时,郁离走出了藏身的院子。
整个安阳伯府的地形图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他快速穿过红漆长廊,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绕过嶙峋的假山和幽幽溪水,脚步一刻不停。
今夜安阳伯府宴请的是武安郡王。这位郡王爷虽然年纪轻轻,却极受当今圣上宠信,被许多人视作一步登天的通天之桥,巴结恭维他的人不知几多。
也因此,安阳伯对今日夜宴十分重视,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闲人,个个忙得团团乱转。伯府前些日子还紧急采买了一批人手,匆匆调教了一番,就派往各处做事。
郁离对这些提前打探来的消息心中有数,并没有直接靠近宴厅和玄真子,而是尽量避开人,先去了负责为夜宴准备酒水菜肴的大厨房。
厨房那处正忙作一团。夜宴已开,各色果品冷盘热菜流水价地传向宴厅方向。不时有小厮婢女来来去去,提着满当当的食盒离开,送到开宴的院子之后,再将空食盒送还过来。
郁离很自然地跟在几个小厮身后,一起到了大厨房门口那里,排队准备拿食盒。
这时,一个厨房管事走了过来,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盯住了郁离:“眼生的小子,新来的?叫什么名字?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郁离微垂着头,有些紧张地道:“小子名唤六福,是、是曹管事路过,说大厨房这里忙得丢不开手,打发小子过来的......”
“嘁,什么生瓜蛋子也往老子这边丢,当老子好打发呢.......”
管事肥胖的脸歪了歪,鼻孔里哼了一声,随手指了几个人:“你,叫什么六福的,还有你们几个,去酒窖抬酒去,刚前院过来说,酒水不够了。”
被点名的小厮脸一苦,又不敢抱怨,只好推推搡搡地往酒窖去了。郁离没说话,跟在几人身后一起迈步。
后面还传来胖管事的大声叮嘱:“小子们,腿脚都给老子利索着些啊!前头要的急,别耽搁了!”
郁离跟着几个小厮一起抬了酒去到前院的一间暖房,隔着不远处就是夜宴的正厅。
穿着鲜艳衣裳的美貌侍女们脚步轻盈地在暖房与宴厅之间来来去去,把残羹冷炙撤下,再把厨房新送过来的清冽酒水和美味佳肴奉上。
另有人在旁持酒器温酒,翩跹间香风与酒香纠缠环绕,绵绵不断。
抬酒的小厮们心生向往,又不敢乱看,互相挤眉弄眼一番就走了,故意把郁离撇下不理。
郁离知道他们看不上他这个“新来的”,又厌恶他害得他们做了一趟苦差事,要不是现在有贵客在府上,那些小厮说不得还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故而被冷脸对待,都在郁离意料之中,更是正中他下怀。
他拿着抬酒水的扁担跟着小厮们走出去,又受惊一样怯怯退回暖房,慢慢将酒水坛子挨个儿摆好。
见暖房中人各自忙碌,没人注意到他,郁离这才再次走出房门,默默隐入廊下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
宴厅中丝竹声声,美酒飘香,院落外却是一片肃穆,护卫森严。
武安郡王带了一队王府侍卫前来,除了几人随身护卫之外,大部分人都守在院外,虎视眈眈地盯着进进出出的管事与下人们。但有行迹可疑之人,必被拦下盘问,尽忠职守。
便连安阳伯府原本的护卫也只能退居其次,小心配合。
可以想见,若不是郁离迂回一番,从大厨房辗转进入此处,恐怕连这里的院子门都很难踏入。
正在此时,宴厅里传来一阵惊叹声和嘈杂人声,随即管乐声重新响起,夜宴的氛围愈发热烈起来。
郁离的视线扫向宴会厅方向,又很快敛下眉眼。
过了些时候,又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起,几个侍女端着碗盘从宴厅出来,直往暖房这边走来。
却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惊叫,一个侍女脚下一绊,摔在了地上,托盘连着其上的杯盏一同落地,哗啦碎成一片。
另几个侍女有的没理会,直往前走,只有一人半蹲了下来,小声说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起来”“不要被管事看到”等语。
倒在地上的侍女摔得不轻,带着泣音小声道:“不是我不小心,是有什么把我给绊倒了.......”
这时郁离走了出来,低着头小跑到摔在地上的侍女面前,一声不吭地迅速帮着收拾廊下的一片狼藉,并在侍女们看不到的角落,把一块竖着的石片从木地板缝隙间拔出,反手扔进了旁边的花丛里——
这正是他方才跟着小厮们出去又退回暖房的间隙,悄悄卡进去的。
见到有人帮忙,两个侍女都松了口气。半蹲着的侍女笑道:“好伶俐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郁离却轻声“啊”了一下,避开不答,只嘀咕了一句:“那里还有!”已是几步跑到宴厅门口附近,袖子下压,一块碎瓷片从他手中悄然落在地上,又被他重新捡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郁离身子微微前倾,视线穿过大开的宴厅门,将夜宴内中情景尽收眼底。
不过一瞥间的光景,其中景象已如烙印般刻印在郁离脑海之中。
宴厅中央,辉光烁烁,红绡金箔,窈窕身姿,乌发如瀑,腰肢似柳。
还有那张,熟悉的脸。
郁离的瞳孔猛地一缩。
李家姐姐!